朱凤撅起嘴巴抱怨道:“我才不去呢。在家高乐多好,还能陪姐姐妹妹们玩耍。谁要天天三更起床,进宫去哄那个从民间来的土包子。”
“哎哟,打嘴。”王氏赶紧捂住朱凤的嘴巴,笑道:“这话可不兴说。”
……
杨一清刚出文渊阁,就见门前停着一挺轿子。轿前的宦官赶紧上前道:“皇上有令,特赐杨先生宫内乘轿。”
杨一清赶紧跪下叩头道:“谢祖隆恩。”
坐上轿子晃晃荡荡行至乾清宫,杨一清落轿,非常有派头地步入殿内,小皇帝早已穿戴整齐,端坐于主座之上。
“臣杨一清叩见皇上。”
“杨先生不必多礼,赐座。”
宦官立刻搬上来一把椅子,杨一清坦然坐下。小皇帝这一路给足了杨阁老面子,杨一清心中明白,皇帝是想把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朱载酆开口笑道:“昨晚,文渊阁中发生了一件趣事?”
杨一清摇摇头摆手道:“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倒是老夫失态了。”
“这可不成。敢公然侮辱阁老,必须重罚。杨阁老看,朕该怎么处罚这个杨维聪?”
杨一清立刻摆摆手道:“皇上,不可!杨维聪虽然言语无状,却事出有因。此事全因礼部右侍郎桂鄂上奏攻讦于臣,杨维聪以此诘问,道也合乎情理,老夫不能因此治他的罪。”
不能治罪,而不是不愿治罪,小皇帝立刻就明白了。
朱载酆笑道:“杨先生真是宽宏大量啊,但朕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此事!传旨,杨维聪口出狂言,不敬上官,无端攻讦,贬为临高县令,限三日内离京。”
杨一清刚想阻止,皇帝立刻摆手道:“杨先生不必再劝,朕意已决。日后凡是攻讦杨先生的狂徒,朕全都要惩处!”
杨一清赶紧顺坡下驴,跪地先叩头再说。谢完圣恩之后,杨一清又道:“可这终究是礼部右侍郎桂萼的弹劾在先,若是轻易贬谪了杨维聪,臣恐士林非议啊……”
说罢,杨一清从袖中拿出桂萼的奏书,上呈给皇帝看。
朱载酆看过之后,笑道:“先生不必多虑。桂萼通篇所言,不过是‘莫须有’三个字。他并无实证,空口白牙,竟然污蔑阁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一清闭口不言。
朱载酆见杨一清没有开口劝自己,是等着要看自己出丑呢,便立刻改口道:“额……礼部右侍郎毕竟位高权重,比一个翰林要重要的多。此事容后再议。”wap.xs74w.com
杨一清微微一笑,拱手拜道:“此事,臣自会上书自辩。清理京营,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也。这才是臣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
朱载酆立刻笑道:“朕自然知道先生的难处。此事不着急,咱们今日不说京营的事。”
不说京营的事?今日君臣相见,不就是要说京营的事吗?
“朕想和杨先生接着聊一聊,先帝南巡之事。先帝当时住在先生家里,你们详谈两个昼夜,到底谈了什么?”
杨一清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端坐御座上的小皇帝,正一脸威严地看着他。原来是要借海禁之策将自己拉上贼船啊。台面上,大家都正义凛然,但杨一清非常清楚,皇帝也要玩走私,这是蒋冕为皇帝引荐的。
“先帝与臣论及了忠奸。”
“朕知道。你去年初入京师时,便曾告诉过朕,江彬不得势时是忠臣,得势后便是奸臣。你的话应验了。你又说,张永是个小人,目光短浅,困兽必败。你的话后来也应验了。你还说,杨廷和是忠臣,乃是因为先帝需要他这个忠臣。这便是长江黄河之论。”
杨一清疑惑道:“皇上,何谓长江黄河之论?”
朱载酆笑道:“朕听闻,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之水浇灌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同样浇灌了数省两岸之田地。故不可因长江水清而偏用,也不可因黄河水浊而偏废。”
杨一清点点头道:“此乃燮理阴阳之理,皇上此论甚为恰当。”
“那杨一清是长江还是黄河?”
“臣是运河,沟通两条水系。”
小皇帝哈哈大笑,笑道:“杨先生学问高深,人情练达,旁人必不如也。”
杨一清只低头谦逊道:“皇上过奖了,臣谈不上人情练达。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臣无子嗣,是故比旁人看得开一些。”
小皇帝呵呵一笑。
“朕一直有个疑问。正德十四年,先帝要南巡,群臣劝阻,先帝大怒,廷杖一百四十六人,打死十一人。金吾卫都指挥佥事张英不惜裸身拦驾,将匕首刺入胸口以警先帝,廷杖八十而死。南巡草草收场,未能成形。后宁王造反,先帝方才找到借口御驾亲征。”
小皇帝凝视着杨一清,笑道:“以先帝的脾气,不在江南折腾个两三年怎么能尽兴?为何先帝在杨先生家住了两日,就班师回朝了?”
正德为了南巡,不惜廷杖上百名官员。南巡未成,又碰上了宁王作乱。宁王势大,正德皇帝抓住机会,力压群臣,一意孤行,御驾亲征,南巡终于成行,可见当时君臣斗争之激烈。
在与杨一清交谈两昼夜之后,正德皇帝草草班师回朝,并在回京的路上落水。半年之后,正德身死,当年因阻止正德南巡而获罪的官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擢升。杨廷和失势后,蒋冕上位,这些人并未受到打击。
在当皇帝之前,朱载酆看到这些史料,一定会认为正德皇帝荒淫无度,死有余辜。但当了皇帝之后,朱载酆看问题的视角却完全不同了。绍治初年的一切,其实都是正德朝风风雨雨的延续。而正德时期的问题,也不过是土木之变以来,天下积弊的一次总爆发。
“臣当日劝先帝,为君者,当燮理阴阳,调和纷争,不可以一人之智力,抗天下人之智力也。”
“先帝会听这话?”小皇帝的语气带有一丝嘲讽。
“先帝当然不听,只与臣谈江南风物,小桥流水,才子佳人。先帝为豁达,老臣不胜酒力,先帝作拦门劝酒诗云:欢饮醺醺出相门,劳卿再四劝金尊。南征已定旋师旅,去暴除残第一人。”
正德皇帝这诗和乾隆的诗一样,为了押韵强行造词。“再三”不押韵,就改成“再四”,也是很搞笑。
“先帝这是夸杨先生出将入相,功德无量呢。不过,先生似乎顾左右而言他?”
杨一清摇摇头,长叹一声:“臣从未与皇上顾左右而言他。燮理阴阳之理,守天下者,不可不知啊。”
“你究竟是怎么劝回先帝的?”
“臣当日与先帝畅饮,讲了一个故事:江南有两家机户,一家姓赵,一家姓陈。赵家严苛,陈家宽容。赵家时常殴打机工,陈家则常给机工们送银子。试问这群机工,是去给赵家卖命,还是给陈家卖命呢?”
“自然是给陈家卖命。”小皇帝答道。
杨一清点点头,继续道:“先帝说:陈家富裕,赵家贫穷,不对机工们严苛一些,家业就要败了。赵家捉襟见肘,当务之急,就是去捞银子。”
小皇帝笑道:“从哪儿捞银子啊?”
杨一清点点头道:“臣也问,天下银钱总有定数,赵家也捞,陈家也捞,不知这银子该从何处变出来。先帝答曰,东南多银子,赵家自然该去东南捞。赵家找来了一大群帮手,不怕在东南捞不到银子。”
小皇帝脸上笑意逐渐退去,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臣说,要捞银子,也该细水长流。赵家的当务之急,不是捞银子,而是清理机户。人心齐,泰山移。王守仁前几日捉了陈家的家主,抄了陈家,发现了不少赵家机户私通陈家的证据。这是个重整家业的机会,只要运作得当,赵家定有中兴之望。”
小皇帝愣住了。
先帝与杨一清聊了两个昼夜,就是在谈如何中兴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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