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被贬的消息传得很快，当晚，原蒋党的主要成员石珤、汪金、张钦等人纷纷来到杨维聪家，与他作别。
杨维聪家的仆人正在收拾行李，杨维聪则一个人坐在院中饮酒赏月。对于石珤的到来，杨维聪并不十分惊讶。
石珤拍了拍杨维聪的肩膀，摇头叹息道：“你不该如此鲁莽，坏了自己大好的前程。你是状元出身，即便外任地方，也至少是知府起步，又岂有任知县的道理？此事，老夫会为你上书的。”
杨维聪向石珤一礼，顿时感激涕零，垂泪道：“石阁老！当今天下，虽然号称太平盛世，却已然是内忧外患。盛世危言，不为过也。现在，正是需要您这样的耿介之臣站出来为天下苍生说话的时候！您怎么能站在杨一清的身后，缄口不言呢？”
石珤目视远方，摇头道：“倒王才是当务之急。”
杨维聪反驳道：“王党自然要倒，正气公心也要有人去立啊！要不然，天下人凭什么认可我等能匡扶社稷？”
张钦这时也站了出来，对石珤拱手道：“石公！达甫方才所言，也正是我等这段时日以来共同的感受。蒋公一走，杨公上位，这是我们很多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杨公虽然表示会与王党相抗，但他与咱们清流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况且，蒋公当日离开之时，曾对我言……”
张钦看了看左右，见皆是自己人。
“蒋公对你说了什么？”石珤急切地上前问道。
张钦压低声音说：“蒋公当日说，他走后，大明就要交给石珤来当家了。”
汪金一直闭口不言，杨维聪转过头来，冷着脸问汪金道：“汪寺正，你怎么看？”
汪金哼哼一笑，反问道：“诸公今日在此集会，于倒王之事有何助益？达甫昨日在内阁中胡言乱语，你自己又有什么好下场？”
张钦怒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汪金哈哈大笑，反问道：“你今天能退到天涯海角，以后又能退到哪里？难不成，你要去投番邦？”
众人面面相觑，皆哑口无言。
石珤找个凳子缓缓坐下，叹道：“达甫啊，老夫要是你，就该挂冠而去。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绝不受这等羞辱。”
杨维聪摇摇头道：“蒋阁老毕竟还在。他在一天，我就有一分人情在。事情久了，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提起了。”
石珤讥笑道：“你在内阁大骂杨一清，可是连带也骂了蒋公啊。”
杨维聪信誓旦旦地说：“为臣则忠，为弟子则孝。下官昨日所为，于忠孝二字无损，士林不会非议于我。”
石珤起身，拍了拍杨维聪的肩膀，最后叹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
当天晚上，众勋贵很惶惶不安地回到家后，成国公朱辅将二儿子朱凤叫到了自己的书房孟坡宅中问话。朱凤战战兢兢，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三步退两步，走了半天才走到那孟坡宅。
进入之后，朱辅面色严肃地坐在主座上，平时陪同的文人清客们今日居然都不在了，只朱凤一人站着回话。朱凤小心翼翼行礼道：“儿子见过老爷。”
“走近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朱凤往前挪了几步，朱辅见状，不由揶揄道：“你今日在人前却不像是这么谨慎的样子嘛。英国公家老祖宗问你，把他家屋顶掀翻了，谁来赔，你是怎么说的？”⑦④尒説
朱凤满脸涨红，低着头不敢回话，一心只想等一顿板子。
朱辅暴然起身，怒斥道：“你说老子来赔！你的脸面很大啊！”
朱凤赶紧跪下，昂起脖子道：“儿子闯了祸，当然要老爷来收拾啦，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老爷要是觉得不对，不过一顿板子，想打就打好了！”
朱辅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跳将起来，几个箭步冲到朱凤跟前，抬起手臂作势要打，朱凤赶紧抬起手护住自己的脸。朱辅怒道：“别以为仗着有人宠你老子就不敢动手！告诉你，逼急了老子六亲不认！”
“我又没闯祸，你凭什么打我？”朱凤哭道：“打吧，打吧，打死我这个嫡的，自有旁人来继承爵位！”
“你还敢肖想爵位？”朱辅大怒，高高举起的手愣是没打下去，门外突然传来婢女的通报声：“老爷，老太太来了。”
朱辅恨得咬牙切齿，只好放下手，背过身去站在一旁。一个老太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谁要动手打我孙子？”
“哎！”朱辅深叹一声，无奈跑去开门，对门外一揖道：“阿母，您老怎么来啦？”
一个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老太太昂着脖子走进梦坡宅，只道：“听说有人要打我孙子，老婆子还没死呢，就跑过来看看，是谁要对我孙子下手。”说罢，老太太走到朱凤跟前，赶紧拉起来道：“怎么就跪着回话，怎么还哭了？”
朱凤的金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掉下来，竟一句不能言。老太太吩咐道：“把二少爷带下去。”
“是。”几个婢女立刻将朱凤带走。
待朱凤走后，朱辅上前道：“阿母，不能一直惯着他啊。儿子的身体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这个样子怎么立得起来？”
“所以你就打算让老大继承爵位？”老太太冷笑道。
“麟儿已经记在刘氏名下了，也是嫡子，不违朝廷法令。”
“你也是为了家里着想，这件事我不怪你，毕竟朝廷有规矩，勋贵人家，都要到出幼方可承爵。咱们家，确实也等不起了。这么大的国公府，内外开销，可不是一日三两五两的事，外头看着光鲜，里头苦啊。”老太太叹道：“但话又说回来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这么做，将来官司一起，兄弟阋墙，就永无宁日了。”
朱辅无奈的坐下，咳嗽一声。望着门外深沉的夜色，朱辅缓缓道：“说句不孝的话，儿子眼见着没几天日子了。眼下却还有另外一个法子，可以让老二保住爵位。”
“什么办法？”
“把朱凤送到皇帝身边当伴读去。”
老太太豁然起身道：“不可！他才十一岁，皇帝要他做什么？”
“皇帝收伴读，要的从来就不是伴读，而是他们身后的世家。眼下就会有一场风浪，皇帝要的也不是朱凤，而是我成国公朱辅。若不如此……”朱辅面色发白，颤声道：“成国公府恐怕真就要败了……”
……
当晚，等石珤等人离开后，赵廷瑞却半夜三更悄悄提着一壶酒，来找杨维聪作别。杨维聪和前院后宅一干人等也正收拾妥当，准备次日一早就上路了。
赵廷瑞敲开杨家的门，杨维聪倒是大吃一惊，两人就在杨维聪的卧房外的庭院中一起谈话。
赵廷瑞关切道：“山高路远，都准备妥当了没有？”说罢，赵廷瑞叹息道：“此去经年，再见不知是何日。”
对着天边的新月，杨维聪深吸一口气，幽幽叹道：“想不到啊，才堪堪一年，咱们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当日我中状元，信臣中探花，我还记得信臣在北直隶会馆中的那一段豪言壮语。当日你对我说，即便名列孙山，我等一样可以为天下百姓做事。我如今正要去为天下百姓做事，信臣何故叹息？”
赵廷瑞直截了当地问道：“蒋阁老一去，你是不是想躲了？”
杨维聪冷笑道：“信臣曾发下誓言，要为万世开太平。却不知你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听杨维聪这样说，赵廷瑞也不装了，直截了当地回道：“你我都曾经说过许多话。比如当今即位之前，我们曾鼓动士子们，一道去大明门前请愿。达甫又是否记得，咱们当日一并高呼过什么？”
杨维聪和赵廷瑞的耳旁，一并响起了当日他们去大明门前请愿时高呼的口号：保皇统，立兴王，诛妖童，除江彬。
赵廷瑞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如今清理京营在即，很多人都会倒下，但他们往后还会重新站起来。唯独有一类人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就是你我这样的人。”
杨维聪起身，冷笑道：“信臣啊，你自己是这种人，却把旁人都看成这样的人，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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