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之中,朱本和赵洪泽的家丁家将们早已在一段城墙边等候。家将们买通了巡视这一段城墙的戍卒,众人架梯,轻易便翻过了城墙,骑快马朝西山方向奔去。
奋武营和耀武营的大军,就藏在西山大觉寺一带的几个屯中,距离西山大营只有十里之遥。御驾已经先行出发,朱本几人便尾随皇帝的御驾,一路向西而走。
……
西山大营前,禁军两千人齐上,也不讲什么兵法,只呼啸而来,一起涌进大营中。大营里只剩下一千多个辅兵,一听外头人喊皇上来了,都吓得不敢动手。不消片刻功夫,朱载酆就坐进了中军行辕。
“带上来!”陈九畴高声下令。
副使朱拔节被五花大绑,推进了行辕大帐。这位的眼神非常好,一眼就望到了立于行辕前的兵部尚书翟銮,不禁高呼道:“翟部堂,咱们又见面了!你们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怎么偏偏半夜动手啊,老子还在睡大觉呢!”
翟銮大怒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陈九畴大声呵斥道:“大胆!见了皇上还敢油嘴滑舌!”
朱副使一听“皇上”二字,大吃一惊,朝行辕大帐的将军座上定睛一看,果见一个八岁小儿身着龙袍,正抬着下巴望着他,不由一哆嗦,赶紧大哭道:
“皇上!饶命啊,臣冤枉啊!”
朱载酆厉声道:“朱本和赵弘泽何在?团营士卒何在!”
“臣不知啊!”朱副使哭道。
朱载酆冷笑道:“你都已经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呢?朱本和赵弘泽私自调兵,却独独把你留在营内,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大概没有告诉你,你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吧?”
朱副使一听这话,也没有反应过来皇帝在说什么,只听到皇上说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由哭道:“皇上饶命啊,皇上恕罪啊,我是成国公的表叔啊!皇上你姓朱,我也姓朱,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皇上饶命啊……”
朱载酆不耐烦道:“这个人已经没必要审了,推出去斩首!”
“是!”两个禁军士卒中气十足,立刻要将朱拔节推出去。那朱拔节吓得魂都丢了,赶紧大声喊叫道:“皇上饶命啊,团营都去了大觉寺,躲在山里呢!”
营帐内众人都大吃一惊。朱载酆问:“大觉寺离这里有多远?”
翟銮出列道:“回皇上,不足十里,走山路半个时辰内就到了!”
朱载酆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大声吩咐道:“众将听令!”
“在!”陈九畴身披甲胄,抱拳答应,声如洪钟。其他几个小将也一道抱拳准备领命。
“陈九畴即刻领前军五百人据守营门。陈维藩、焦洵、杨儒领中军千人接应,守好四处的营寨,你们几个以陈九畴为主,一切听他调遣!”
“得令!”四人大声回应道。
兵部尚书翟銮看不下去了,立刻出列道:“皇上!咱们快撤吧!”
“今晚谁都不许退!再敢言退者,斩!”绍治皇帝的语气斩钉截铁。
翟銮一时情急,双膝跪下叩头道:“皇上,臣冒死进谏!再不撤,就迟了!”
朱载酆稍微使了个眼神,几个太监立刻将翟銮架走。
陈九畴、陈维藩、焦洵、杨儒等几人纷纷离开营帐,各自去做据守营寨的准备。营帐内,只有江然一个披甲的小将没有领到任务。
等中将都出去后,朱载酆长舒一口气,以手扶额,突然觉得自己额头有些发烫。行辕大帐中无人敢喘气,静谧的夜晚落针可闻,仿佛是大战前最后的宁静。
“皇上!您漏算了一点。”江然出列道。
“什么?”朱载酆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江然。
江然朗声道:“大营之中,还有一千多个奋武营和耀武营的兵卒无人管理。臣请命,将这些士卒组织起来,帮助御敌!”
小李子这时突然跳出来,指着江然的鼻子骂道:“你安的什么居心?这些奋武营和耀武营的士兵,能相信吗?他们要是临阵倒戈该怎么办?”
江然反驳道:“要是对这些人不理不睬,等逆贼攻来,更加不可预料啊!”
朱载酆长叹一声,道:“也罢,你就带着后军二百余人,去稳住大营里留守的士兵吧。稳住他们即可,不必强求他们御敌。”
“遵令!”江然一脸欣喜,正要领命,小李子却拦住了他的去处。
小李子上前,哽咽道:“皇上,后军这二百人,是咱们留着突围保命用的!”
朱载酆闭上眼,摆摆手道:“此役若是失败,留多少人保命都没有用。去吧……”
……
时间不等人。江然领命之后,立刻拿着鸡毛当令箭,去调后军的二百人。四十多年后,绍治皇帝在死前,曾向当时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回忆:绍治元年五月二十五日晚,在西山大营中,那是江五郎平生第一次领兵作战,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领兵作战。
后军二百人,分作两个百户,四个小旗。两个百户的外号分别叫赵老四和戚老三,尊称赵百户、戚百户。
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前来统领自己,赵百户和戚百户都大吃一惊。
“你是何人?”戚老三轻蔑道。
“我是江然,奉圣命,尔等现在归我调遣!”
“归你调遣?老子要先试试你……啊,小将军饶命啊!”戚老三的一只胳膊被江然反拧着,一时动弹不得。
一旁的三毛子此时已是小旗,见此场景,不由冷嘲热讽道:“戚老三,别没大没小的,人家是练家子。”
戚百户不忿道:“三毛子,你闭嘴!有本事你来过招!”
江然放开手,大声吩咐道:“赵百户、戚百户,一炷香之内,立刻领兵将大营里留守的士卒聚集到此,不得有误!”
赵百户道:“领命!”
戚百户也不得不从:“得令!”
……
杨一清的书房内,兵部侍郎刘源清、礼部左侍郎吴一鹏和吏部尚书罗钦顺并排而立。刘源清拱手道:
“阁老,今晚您就是不请,我等也会来!”
杨党虽然声势浩大,成员众多,但杨一清真正信任的并不多。这三人,都是杨一清较为信任者:
吴一鹏清流出身,曾任先帝的经筵官,侍讲学士,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等职,是杨党中不可或缺的清流代表。罗钦顺是吏部天官——明朝的内阁大学士手握吏部铨选之权,可称实相。这两位都与杨一清关系非浅,属于长线投资。
刘源清乃正德九年进士,初任地方县令,有破宁王之功,升为监察御史。蒋冕在时,一直没有升他的官,蒋冕去职后,杨一清当政,便提拔了他做大理寺左寺正,分走了寺正汪金的权。最近,杨一清又改任他为兵部侍郎,挖了翟銮的墙角。这样一来,刘源清对杨阁老可谓死心塌地。
刘源清拱手道:“阁老!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一清气定神闲,只笑道:“咱们再耐心等一等,今晚,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会来。只要那个人来了,咱们便大功告成。”
三人心中如明镜一般。杨一清所谓的大功告成,指的便是“倒王”。
“阁老说得是谁?”吴一鹏奇道。
“九门提督,右都御史陈金。”
吴一鹏惊讶道:“阁老,不可啊!陈金是王琼的人!”
杨一清嗤笑道:“谁说陈金一定是王琼的人啊?”
管家这时前来报告:“禀老爷,陈老先生来了。”
三人心中凛然:王琼虽然天怒人怨,但王党众人并不糊涂。杨党的人要倒王,王党内部也有人要倒王。
杨一清大喜过望,立刻趋步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之中,这时,已经七十六岁的陈金缓缓步入庭院,显得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
“陈公,今晚本该我去拜访你啊。”
陈金拱手笑道:“杨阁老客气了。咱们废话不多说,赶紧谈正事吧。”
杨一清拱手一揖,立刻将陈金请入书房内。
陈金入座后,直截了当地说:“杨阁老啊,你现在就差一个调兵的权,否则,也不必请老小儿深夜前来相商了。实话告诉你吧,京城的卫戍军虽号称三万,实不足万人,控制京城尚可,深夜勤王根本做不到。”xs74w
杨一清并没有直接回应陈金的话,而是站在剑架旁,左手握剑,高举起来,对屋内几人正色道:
“此乃尚方宝剑!”
刘源清、吴一鹏、罗钦顺俱深色凛然。陈金也站起身来,注视着杨一清手中那把象征皇权的剑。
放下宝剑,杨一清又双手托举起架阁上的木匣,对四人道:“此乃圣上密旨,命我持尚方宝剑,统领京城内外防务。不管是谁,见此剑如见圣上!”
四人一听此言,立刻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四人赶紧起身。
陈金赞叹道:“原来杨阁老早就做好了准备啊。这就好。事不宜迟,老小儿这就去调兵勤王!”
杨一清赶紧朝陈金拱手作揖道:“辛苦陈老先生了!”
陈金摆摆手,不屑道:“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天下事就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可惜了王琼这么一个人才啊……老小儿离开之后,你可要照看好京师,不能出乱子!”
“一定!”杨一清答应得十分爽快。
待陈金走后,杨一清长叹一声,缓缓坐下,闭上眼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良久,杨一清对屋内三人道:“陈金一动,咱们也该动了。汝澄和南夫即刻便带着皇上的旨意和尚方宝剑,去武定侯郭勋家中宣旨,让他勤王吧。”
“是!”刘源清和吴一鹏双双抱拳,一人托起尚方宝剑,另一人托起木匣,双双告退。
杨一清的书房内,只剩下罗钦顺一个客人。已经是寅时,天已经快亮了。杨一清睁开眼,笑道:“我与允昇,多久没有坐下来谈玄论道了?”
罗钦顺不答。
杨一清笑道:“刘瑾伏诛后,老夫任吏部尚书,便有意召你回朝。可你坚决不肯,当时,老夫尚居于杨廷和之下,便只能安排你做了南京吏部侍郎。那个时候,老夫就明白了,大儒终究是大儒,不可能一直为人所用。”
罗钦顺抱拳道:“阁老知遇之恩,若我不思报答,岂不是猪狗不如?”
杨一清摇摇头,指着桌案上的奏疏道:“老夫想任用胡士宁为吏部左侍郎,以牵制于你。可惜,胡士宁固辞不受,不肯为我所用,老夫便转而任用他为吏科都给事中。就在你们来之前,胡士宁刚刚搬出了杨府。老夫知道,你和胡士宁是一类人。此时此刻,你的心中一定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我。但在你发问之前,请容老夫先把接下来的话讲完。讲完之后,你若还有问题,自可再问,老夫定然知无不答。”
罗钦顺惊讶地看着杨一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就是杨一清的御人之术,也是他钻研了一辈子的“人心”。
“你的第一个问题,大概是陈金为何会反出王党?”杨一清见罗钦顺面无表情,只微微一笑,自顾道:“陈金从来不是什么王党中人,他是我大明朝的官。若非如此,蒋冕当时怎么会同意让他当九门提督?”
罗钦顺的表情显然有些吃惊:陈金任右都御史时,曾按照王琼的授意,判处陈九畴死罪。这番交情,难道够不上一个“党”字?
杨一清站起身来,见罗钦顺表情到位,笑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老夫今晚要给你讲明白的第一点。宦海沉浮,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杨廷和倒台之后,陈金保住了右都御史的职位,自然要依托王党在朝中立足。但陈金已经七十六岁了,他再风光,又能风光几年啊?每个人都要给自己留后路。不给自己留后路者,便如今日的王琼,不论他登得再高,也终有粉身碎骨的一日。”
罗钦顺深吸一口气,回道:“想我格物致知几十载,竟不如杨阁老今晚的一番话来得明白。”
杨一清重新坐回位上,道:“你的第二个疑问应当是,我既然握有尚方宝剑,为何这么晚才发兵勤王?道理已经很明白了,老夫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倒王。”
罗钦顺冷汗直冒,摇头不解道:“帮助皇上掌权,难道不能倒王吗?”
杨一清哈哈大笑道:“你真的以为,小皇帝想要倒王吗?他想要的不过是朝局的平衡。现在想要倒王的都是哪些人?都是些被王琼侵夺了权柄的清流文臣而已。”
罗钦顺不再说话。
杨一清又道:“你的第三个疑问,大概是朝局今后的走向。陈金是九门提督,有他在,王琼在京师才能高枕无忧。如今,陈金反戈一击,便是告诉京师所有人,王琼要倒了。陈金一动,武定侯郭勋方才敢动,成国公朱辅大概也要跟着动。其他人只要不糊涂,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跳上王琼的船。”
“所以呢?”罗钦顺想要听到那句最关键的话。
杨一清笑道:“此役之后,王琼倒台,绍治掌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罗钦顺闭上眼,痛苦地摇头道:“你陷帝王于危难之中,就是为了让王琼万劫不复?”
杨一清嗤笑道:“我陷他于危难?皇帝能有什么危难?你把我大明朝的皇帝看得也太不值钱了!他大张旗鼓去西山大营御驾亲征,弄得京城之中人心浮动,是什么目的?今夜想要勤王的人,此刻只怕已经塞满了西山的官道,还会缺老夫一个吗?”
罗钦顺皱眉道:“王琼难道就干坐着?他不会狗急跳墙吗?”
杨一清摇摇头叹道:“允升啊允升,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王党早就离心离德了,他王琼手里的兵都在边境,不在京师!陈金反戈一击,王琼还拿什么和老夫斗?”
罗钦顺起身怒道:“可皇上还陷在西山大营呢!杨阁老是要让皇上领着禁军恶战一场,借君王的雷霆之怒,将兴王、王琼、不听话的武勋一起收拾了,你自己将来好谥‘文正’!”
杨一清面容苦涩,毕竟真话不能全对罗钦顺说。
现在这个局面,已然不是杨一清想要的结果,而是小皇帝的意思。
杨一清想要的结果,皇帝没有给他。皇帝押上了一切,都是为了逼他按照皇帝的意思来。为了保命,杨一清也只能照做。
罗钦顺站起身来,哼哼笑道:“今晚,我想问杨阁老的问题,你一个也没有猜对。”
杨一清疑惑道:“允升,你想问我什么?”
罗钦顺道:“我只想问,当年那个为国除奸、矢志报国的杨邃翁哪儿去了?”
杨一清被噎了一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过去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从来就没有变过,只不过是罗钦顺过于天真而已。
“我就是个裱糊匠!”杨一清起身道:“大明就是一间上百年的老屋子。你不动,它总还能支撑。你一动,他说不得就要倒了!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有一群人嗷嗷待哺,他们身后更有天下人嗷嗷待哺。不当家哪知柴米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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