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名毕竟是熟悉一线工作的情报头子,一听谈吐,就知道他对于民情是有体会的,小武一笑,道,“是了,冒名认父是个口袋,也是解决这种未婚生育的问题最核心的痛点孩子需要一个父亲,那就找一个父亲。有钱有权的,为情人找个跟班做丈夫,又能费什么事儿您是一线的情报员,只怕没少办这种案子吧”
“多便是新法令出来之前也多,很多还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甚至连正妻都是心照不宣还帮着遮掩从前在敏地就是姨娘,也生儿育女,早成了家庭的一份子,现在买地只允许一夫一妻,她在家里算是个亲戚,又怀上了,如何是好从前么,也就这样低调处置了,横竖她们也未必出去上班,报病在家赋闲交保护费,一个月三百文,这样的家庭不至于支付不起,最多被扣点政审分。”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了新法令,这样怀孕的女子便需要一个丈夫,否则也就意味着和原本家庭的分离,王无名道,“情报局有统计,很多原本的侍妾都和家中的雇工结婚,甚至还有雇工离婚再娶的说是朝夕相处发生了感情。这些雇工本来就由雇主住处,根本也谈不上停工六个月了,反正发钱不发钱,做事不做事,都是一宅门里的账,还有人盯着不放不成”
很多没有接触过实务的书生,总以为政策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见效了男女强制休产假也好,限制单身生育也罢,好像都是说一句话就能完全规范所有人的行为,如果这种人和一个年轻的帝王加在一起,体现在历史上的,往往就是短命的新政。当然买地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现实规律,政策的落地形态往往和初衷大相径庭,王无名还谈起了立法会议上被否决的一些提议,“还有人说,女子单身生育,只允许其随生母本人姓,继承女子本人的财产这种只提需求,不讲落地思路的,几乎都经不起一线代表的一驳。”
小武听到这里,也是一笑,心是好的,只是对于一线接触实务的人来说,随口都能挑剔出千百种破绽,“随生母本人姓,那生母事先改姓如何孩子长大了换个城市生活再改姓如何只允许继承生母本人的财产允不允许生母自己做点稳赚不赔的生意譬如一文钱买一套房子允不允许孩子去别的城市谋生赚钱
现在短期离开所在城市,档案可是带不走的,在别处受了某人的恩惠,拜个义父,得到一些财产的馈赠怎么了犯什么法了本来单身育儿就不如双人稳定,就没有需要人帮把手的时候这是痛打落水狗么再说了,一个人一生的经营活动成千上万,要有多少精力才能始终保持监察毕竟,来办事的人可不会主动交代自己的隐情,难道要每个吏目在办所有牵扯到经济来往的差事之前,都要把档案通查一遍,去函其出身的城市,查对其是否属于单身生育的人群
那这也就意味着档案局要无限扩招了,否则人手怎敷使用再说,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这个政策呢,现在这个政策,受到影响的还是父母,孩子长大了以后,哪里都去得,何事都做得这孩子出生又不是自己选的,为何所有后果全由孩子负担,让他的一切行为都受到重重限制,而并非生父母
这是还在讲老式的孝道,把孩子视作父母的孳生么那既然如此,一样是父母的孳生,为何选择单身生育的女子可以随意改姓,不和她自己的生父母姓,这孩子反而不行了这叫我们做吏目的如何去和孩子本人说理”
执法的艰难,只有一线的更士是最明白的,更士署不像是情报局,拥有那么多仙器,这是个传话靠喊的年代,法令必须有相对粗略的一面,因为一旦往细了规定,基本上就无法执行,王无名也是理解的,他点头道
“不错,政务的执行务必要简便简洁,对吏目来说,一劳永逸,处置一次便可令违法者付出巨大代价,如此政令方可通行。不过即便如此,再完善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钻,冒名认父,从古到今都是常见的事情,所谓无妄之灾,讲的不就是这其中的故事”
小武是武子苓的远亲,自然是有些典籍在心底的,但他没想到,王无名也如此博学,一时不禁微怔王无名出身贫寒,从很多细节都能看出来。他还以为这是个典型的买式新贵,对于成语典故一无所知呢无妄之灾,讲的就是春申君黄歇把自己怀孕的小妾送给无子的楚王,后又被小妾之兄反噬的典故。用在如今的情况下当然是合适的,楚王未必不知小妾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但他从中也可得到好处,双方各取所需,可以说是最早的冒名认父了。
在如今的买地新规之下,富裕阶层冒名认父,不过是举手之劳,绝不会被人抓到把柄,譬如原本的姬妾,来到买地之后,由夫人改认为义妹,还在家中生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和雇工发生感情,缔结婚姻,生儿育女,又有什么不对这样一个孩子,本也是自己孩子的异父弟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家主多加照顾,难道就说明这孩子是自己的了吗
不过归根结底,这样的家庭并不在新规针对的人群中罢了,新规收紧单身生育,主要是防范男雇工逃产假,但能轻易如此操办的家庭,家主根本不可能是雇工,往往都自家经营生意。没有人能强制他们脱离工作他不工作六个月,自家的生意垮了,官府来赔他吗
小武笑道,“是了,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农户这便是我说的漏洞了,主任您看。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玩法,没钱人也有没钱人的变通,农户在村中,是绝不可能半年歇着不干活的,就是农妇谁能休六个月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的也有呢”
如此一来,这漏洞不就昭然若揭了休息半年损失七两,给农户一两银子甚至是五百文的辛苦钱,让孩子拥有法律上的生父,岂不是两全其美孕妇和农户只需要会面两次即可,第一次写婚书,第二次离婚。就说自己是村里出门做工的妇人,在城中才有收入,孩子真正的生父,哪怕在城中同居,也不过是婚外的情人,丈夫知情且同意,更士又能如何
就算明知道是在糊弄,这也是合法的糊弄婚姻中的忠贞权,完全是依赖夫妻双方的约定,到达婚龄之后,男女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衙门可是不管的。在买活军如今的法律体系中,这个行为完全合法,却还是能让男雇工绕开强制产假男吏目其实也可以,只要操作得隐蔽一些,情报局想要调查清楚,也没那么简单
“甚至于,就不写婚书了,又如何呢还有些人根本连这些都懒于措办,等到要生产的时候,直接往丈夫老家的村子里一钻,乘夜进村闭门不出,孩子生了以后,在村子里买张身份文书总有些办了身份卡却夭折了的孩子,卖个五六百文的,过上几个月,以养子的名义抱回家中村长也是装聋作哑的,绝不会较真到底先不说是否狠得下心这些,只谈利弊,要较真下去,母子一起被送走,他等于是和这家人结了几辈子解不开的深仇大恨,这个村长可还能服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得到的是什么连表彰都没有,无非是分内之事”
小武滔滔不绝,似乎也将新政落地这几个月来,心中积攒的一些郁闷不解完全宣泄了出来,王无名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忽道,“你半个月前,曾去村中公干,追捕一对潜逃的母子,结果无功而返这想必是你那一日的见闻了”
“像是钟阿妹一家,愚钝到如此地步的毕竟还是少数。”小武也不否认,“新法令一出,诸多未婚而育的人家,自然要在孩子落地之前有个准备,胆小的便和亲夫成婚去了,花一百文补个准生证,再损失六个月的工资罢了。”
“胆大的,或者是确实不愿出钱的,不谋而合便想到了这个漏洞或者是买文书,或者是假成亲,总之回了村子,什么办法都有。我们之前接到居委的报告,出去查看时,那对母子使了个狡狯,从居委看管下逃脱,被她们村里的亲戚仓皇接走,于是我们去户籍村子里查看。其实人就在家里,我们是清楚的,村长也是明白,但他的意思呢,不敢犯众怒,他们村子是泉州那边的,村里人虽然有许多进城去了,但留在本地的人家多是一姓,就算分了家那也是亲戚,这种情况,他也建议我们两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也是那次出差,让小武意识到了,即便是看似规定得完善的新法,一样有巨大的漏洞可钻,当然,不会人人都把漏洞钻到底,但就像是原本底层中未婚生育蔚然成风一样,很快的,这些想要逃避产假的人群中,也会存在普遍而心照不宣的方法,等于是更士署付出了巨大的人力成本,而效果却依旧并不理想,抓到的倒霉蛋承受严重后果,有本事的人则公然逍遥法外如此一来,新法到底意义何在呢
“倒不是说,我不理解此法的意义,六姐想要女子外出做工时,能享有和男子差不多相同的机会,便只能设计一种制度,让女子和男子受生育的影响差不多生完之后都有六个月脱产,再之后,孩子满了半岁,比较健壮了,就可以送到托儿所去了。父母复工,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了制度的落地上。“在设计之初,心思是很好的,但以如今的条件,怕是累死更士也无法贯彻。因为漏洞实在是太多、太大了,除非有一日,仙器遍布天下,或许还有一丝的可能,譬如说,任何孩子出生时,都可直接在额头上写上生父生母的身份号码,又有手段能够立刻追踪到这些号码的主人,强令他们停工休息半年”
小武竭力想象着天界仙器的无所不能,他也只能想到这里了,他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否则我看这个政策,永远也无法有彻底落地的一天,总是一笔让所有人都怨声载道的糊涂账,就算有人从这政策中得到了好处,找到了工作,他们也绝不会认为是因为政策的缘故,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本事,如此下去,消耗的乃是六姐的威信”
“又或者虽然这一策也无法完全消除冒认生父的现象,但却可消除穷苦人家的顾虑那就是,虽然也还是强制产假,但产假期间的工资,由衙门如数发给,如此,富贵者虽不屑于这六七两银子,还是会不断策划私生子女,但穷苦人家的疑虑却可一扫而空,不必再这般劳累奔波,只图省下那七两银子了。”
最后这个想法,他在心中是反复思忖过许久的,而且也以为这才是解决如今这棘手乱象的方法其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男子不休产假,如此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更士的工作量肉眼可见立刻就能减轻一层。
便是女子就业因此长期受到影响,又关他什么事呢小武是个男子,他虽然不敢看不起女子,毕竟如今是女子主政,但因为自己的利益与之无关,他是不会对这条治国思路有多感同身受的。
不过同休产假是买地这里不可触动的基础认知,他再傻也不会当着王无名的面妄议国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献策道,“未婚生育者,不给补贴,还要强制迁移,有个父亲的话,倘若父亲是吏目、雇工这些做工上班的人,要休产假,还给当地平均收入六个月的七两补贴,其母身份若同,也是要休产假的,那也一样有补贴得。如此,十四两银子的出入,足以让底层的百姓不再逃避产假了,至于权贵,只能由得他们去,反正就是现在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如此的调整,在我更士这里来看,应该算是赚的这条政策从此可深入人心,不几年,男子大概也就习惯了要休产假了。”
王无名听他说得有理,似乎也是入神了,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有理,你同僚们都是如此想的”
是否想得如此深入,小武不知道,但更士普遍对执行新法有抱怨、抵触之心,确系共识,想得细的如小武,对制度设计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大而化之的则纯粹是觉得这样做似乎违逆人伦,过于残忍为什么违逆人伦,倒也说不上来,但感官上确实如此,在买地推行的诸多新政中,这一条是最让人诟病的,执行中的问题也最多,确然是不假的。
当然了,在云县而言,这一年来更士们也不是没有别的埋怨活太多了,老要加班,而且没个尽头,关键是还如同军管,比一般的吏目生活更加压抑,但收入却未必比同级的高出太多,很多人也怀疑自己为何要选择更士这一行,而不是去做普通的吏目小武自己也不无沮丧,他考进更士署,是受了龙图公案的影响,从小就喜欢公案故事,但没想到进了更士署,最后却很难有查案的机会,多在调解闲杂冲突,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还是追这样的穷苦百姓
大概是因为夜到了最深的时候,小武的防线也变得越发松弛,该说的不该说的,稀里糊涂全在王无名恰到好处的应和之下倾倒而出,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将明,有人匆匆跑来回话“主任,人抓到了现在叫原房东、邻居前来辨认”
小武又惊又喜,“真抓到了”
王无名脚步一顿,眼神从他脸上滑过,似在确定着什么,他倒是比小武从容多了,“那就好,我现在过去武兄弟,你也辛苦一夜了,快去喝口茶吃个夜点,好好睡一觉吧”
这个案子都跟到这一步了,最后却不能亲自参与审讯,这让小武不由大为遗憾,但王无名的处置挑不出任何错处,当然也不容他随意质疑,立刻有人前来把小武安顿到值房里,吃了夜宵早点合而为一的一顿丰盛饭食,小武也的确是强弩之末,吃完了饭睡意上涌,二话不说,倒在值房榻上便当即沉沉睡去。
“不是他。”
与此同时,在情报局三号院的会议室里,王无名一面透过栏杆,看着审讯室内,那叫卢发财的光面汉子正被绑缚起来准备受刑,一面和身边的下属说道,“武蓟虽然从出身和行踪来说,嫌疑很大,但我和他交谈下来,发现他是个内心清正如浅泉的人,很好看透,而且对于如今村中渐起的谣言一无所知。虽然对于新法,也有自己的见解,但立场还是正的。”
“今晚之事的确纯属巧合,他并非是借举报卢发财撇清自己,我们已掌握卢发财一行人行踪的事情,也没有泄露。武蓟并非那个假借职务之便,在农村中四处宣扬新法残害妇婴,要串联白莲教造反闹事的更士”
“去把档案取来,再筛,再查,白莲教在云县更士署中敲下的暗钉,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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