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
裴观与陆仲豫在草场边谈修书的事。
陆仲豫有新消息告诉裴观:“陛下改完军制,要整改辅政机构,国子监不日也要重开了。”追随旧帝的死硬派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收拾得差不多了,国家大事还是得有人办。
此事已传遍仕林,裴观自然知道。
“我这儿还有件大家不知道的事。”陆仲豫摇着扇子,看了眼裴观,还想卖个关子让他猜一猜的。
谁知裴观已经开口:“陛下要改翰林国史院。”
就在今年春天,会将翰林国史院分成两部分,各司其职。
“这你也已经知道了?”陆仲豫扇子一收,“呵,你在家修书,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你这消息比我的还灵通?”
“岂能当真不闻天下事。”
翰林国史院更多是修史书,并不听政,更少机会能参政。
改制之后,国史院还修史。
翰林院则会以举荐取官听政,到再次改制,便在甲科进士中选官。可惜当时裴观已经是前前探花郎了,没赶上时机。
他此番修书,一是为了免去人栽赃污蔑之祸;二是为自己谋举荐。
“你打听得这么清楚,是想往这条路上走?”陆仲豫一听就明白,裴观想走这条路。
留给旧党的路不多,京里活下来的世族大家,有投到太子门下的,也有暗暗与秦王齐王结交的。
京城这盘棋,又活了。
“我只有这条路可走。”
裴观大方直言,他与陆仲豫上辈子是同窗,也在国子监同舍住过一段日子,但二人相交甚淡。
裴家被人诬陷私印禁书,冒犯天颜时。陆仲豫写奏折为他辩驳,虽无效用,但裴观承他的情。
趁机点拨他两句:“翰林国史分成两部,国史院修史,翰林却可近身随侍。陛下如此改制,是想仿效前朝翰林院的职能。”
国家大事,民生利害,翰林皆能言。
陆仲豫看他一眼:“原来你是这么想。”
上辈子裴观便是这么猜测的,也被他猜对了,可他被拦在了翰林院的大门外。
他是旧帝殿试亲点的探花郎。
“你走这路,比我要容易得多。”裴观说完,就见陆仲豫面露惋惜,光是“探花郎”三字压在他身上,只怕要压一辈子。
“也许,过得几年,陛下……”到现在还没发先帝的丧呢,不发丧不给庙号,杀了一批又一批旧臣。
只要有人提起此事,陛下便雷霆震怒。
可就是不发丧,就是不给庙号,仿佛没有上一任皇帝。
裴观不置一辞。
再过得几年,陛下也还在算旧帐,哪怕是早就归附他的臣子,他只想起来,便会问一句“此人竟还在世”。
许是陛下的一句无心之语,却把那人吓破了胆,当夜就吊死在家中。
这是条难走,也必须要走的路,不然就似将肥肉置于鬣狗口下。
“你不易。”陆仲豫微叹,远目望向草场,他眯眼看了会问,“那,不是你的马吗?”
裴观抬头看去。
就见阿宝骑在马上,帏帽飞落,被她一鞭卷起,收回手中。
天高云淡,草场边白梨嫩柳。
草场上少女黑马红衣,白纱轻扬。
“这……”陆仲豫张着嘴,不由跌足,“管岺人呢?他怎么竟不在!”管岺是同窗中最擅画的人,这一幕合该被画下来!
可陆仲豫接着又说:“那边那几个,是……”
“是齐王的姻亲。”裴观已然眉心拧起。
为首那个是齐王妃的亲弟弟,齐王的小舅子,后来替齐王广收美人的,就是他这个小舅子。
此时齐王府还没有豢养美人的名声传出来,但陆仲豫久在京城,举止轻浮的权贵见过许多,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要不好。
这姑娘与裴观相熟,要不要上前解围?
心中刚这么想,身边裴观已经迈腿向前去了。
陆仲豫扇子一收跟在身后,嘴里还在念:“齐王的姻亲你都认识了?你关在书斋中是修出了千里眼啦?”
那几个人果然将红衣姑娘围在圈中,陆仲豫就见裴观越走越急,他老夫子样的人,竟不顾仪态。
那姑娘是裴观的心上人?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
可没等他们赶上前,少女已经纵马破围,跑得没影了。
阿宝溜得飞快,奔出草场,回到马厩,翻身下马,牵着大黑走到栏边。
她把马栓好,又掏出豆饼来喂给大黑吃:“今天跑高兴了罢,你要能天天跑,你就是神龙驹!”
跟大黑又蹭又抱,依依不舍,可惜就跑这么一回。
“林姑娘。”
阿宝一回身就见裴观束手站在她身后。
被逮了个正着,她刚想吐吐舌头,又赶紧绷住脸,他没看见罢?
正准备睁着眼睛说瞎话,陆仲豫上前:“咱们方才看见你了,你被人围住,裴六急得不得了,就想给你解围。”
裴观皱眉,陆仲豫这人,说话就是爱添油加醋。
得告诫她,那人绝非好人,离他越远越好。
谁知阿宝听说裴观想替她解围,露齿一笑,眼眸湛亮:“真的?那谢谢你啦。”
她一身红装,又被帏帽罩住,两条红绦系在颈间,显得眉浓口小,腮边细珠衬得她目中含光:“我知道那几个不是好人,大黑都告诉我了。”
“大…黑?”裴观看了眼阿宝牵着的大黑马,说到大黑,它还打了个响鼻。
陆仲豫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裴观这匹马叫乌云踏雪,到了她的嘴里,给马改了这么个浑名。
他笑都笑了,清清喉咙介绍自己:“我是……”“我知道,你是骑枣红马的那个,你那匹马虽比不上大黑,但也还行罢。”
陆仲豫自诩自己长得不差,比不上裴观,但论风流他比裴观多十分。因裴观这人,是一分风流都没有的。
谁晓得这姑娘眼中,还真的没有人,只有马。
陆仲豫举着扇子笑了,他心里头怎么这般快意呢?
那么多的世家贵女闺阁千金,裴观皆不动心,同窗都笑他是石佛转世,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能让石佛动心。
那边卫大妞等了半天,怎么也等不到阿宝,又跑回马厩来:“阿宝,你跟别人的马还亲热个没完啦?”
一看情形,她明白了,偷骑别人的马,被抓个正着!
卫大妞赶紧跑过来给阿宝撑腰,还没开口呢,就直直立在原地。
陆仲豫看新来姑娘盯住裴观,好脾气的冲她笑了一下。大妞方才还对裴观发怔,被陆仲豫一笑,臊得她满面通红。
阿宝竟还扭脸问她:“你晒着了?”
也不像啊,戴着帏帽呢。
大妞一时窘迫,她拉住阿宝:“快走罢,要开宴了。”
“不送一送?”陆仲豫笑问裴观。
裴观当然要送,怕她再遇上齐王的小舅子。
陆仲豫举步就要跟上,被裴观伸出扇子一挡:“不可放浪。”这人方才笑得跟朵迎春花似的,他都看见了。
阿宝和大妞在前面走,裴观和陆仲豫隔几步跟着。
大妞低声问:“那人是谁啊?”
“是裴三夫人的儿子。”
“不是那个,是,是笑的那一个。”大妞吞吞吐吐,不笑的那个生得可真俊,可笑的那一个……
阿宝摇头:“那我不知道,他的马也就还行。”
大妞简直要气死,想拧阿宝一下吧,又怕让后头的人看见:“谁问你马了!”
阿宝看看她的脸,明白了,她跟戥子得了一个毛病。
“那要不要替你问问?”
“别!”大妞咽了口唾沫,阿宝可真敢啊,她怎么胆这么大!
“那行,不问就不问。”
“别~”大妞扯扯阿宝的袖子,不问,她又心头牵挂。
“那到底问不问?”阿宝翻翻眼睛,戥子喜欢宋大卫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扭扭捏捏吱吱唔唔。
说起话来还尽学蚊子哼哼。
“咱们慢慢走,好不好?”大妞不敢搭话,可她希望那人多送她一程。
两人越走越慢,头也挨着头不住说话。
裴观跟着走了一程:“她们会不会是迷路了?”
陆仲豫简直无言以对:“你……你究竟是聪明在哪儿了?”怎么得的探花?殿试时是不是就图他好看了?
“不是?”
“自然不是!你这,不解风情!”
其实两人还真是迷路了。
绕了两圈,每顶帐蓬瞧着都差不多,她们找不着卫夫人在哪顶帐中。
“我去跟他们说咱们迷路了罢。”
“不行!”大妞咬牙摇头,绝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们俩故意绕路,那多丢脸啊!绝对不行!
陆仲豫已经瞧出来她俩在绕路,还以为是阿宝在绕,为了能跟裴观搭上话。
他善解人意,抬脚上前:“咱们歇一歇?”
大妞立刻点头:“好好,歇一歇。”先高声又低声,脸蛋红彤彤。
四人到树荫下乘凉。
裴观此时才道:“还未恭喜林姑娘,林大人提官的事。”
“你不是恭喜过了嘛,还送我阿兄那么些好东西。”她眼馋坏了,可表哥说这是要拿出去的,让她别瞎动。
她竟真喜欢这些。
陆仲豫退出谈话,假装在一边看风景。大妞也退两步,往陆仲豫那边靠近,低身假装在摘野花。
阿宝说着说着,叹口气,以后分开住,就不能时常见着红姨了。
“怎么?”裴观问。
“我在烦一桩解决不了的事。”
“什么样的事?”
阿宝觑他一眼:“你是不是很聪明?”红姨说的,探花就是皇帝面前考试的第三名,差不多是全天下第三聪明人。
虽比不上第一第二聪明人,那也是很聪明的人。
“不敢当,也不是这么算的。”
“我这回是真夸你。”怎么连夸都要推辞,有人夸她,她乐还来不及。
阿宝想了想:“如果有一家人,就是说原来他们是住在一起的,现在要分开,可是又不想分开,要怎么办?”
裴观一听就明白了,林韩两家要分府。
林家住在保康坊,那边多是富户花园,这些日子也挤进许多新贵。地价本就贵,以韩征的积蓄,就算他行军之时得了些钱财,那也买不起林家隔壁的园子。
他随手折来一根树枝,递给阿宝:“你家中宅院如何分布,画出我看一看。”
“我可没有说是我家啊。”阿宝不承认。
“好,那请林姑娘将那家人宅院如何分布画给我看?”
阿宝捏着树枝画了出来。
三进的宅子,中间有个小花园,两边是排屋。
裴观接过她手中枝条,将这院子分成一大一小两个独院:“在此处重开府门,中间的院墙想砌实就砌实,不想砌实就加道门。外头看是两家,打开门又能走动。”
阿宝眼睛一亮:“裴老六!你可真是天下第三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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