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
这对水晶雁,是第一件,阿宝先在梦中见到,才在梦外发生的事。
第一梦,是裴三夫人贴补她嫁妆。她是先看见了嫁妆单子,之后才作的梦,虽然梦中她收了,梦外她没收。
可也依旧是有嫁妆单,然后才有梦。
第二梦和第三梦,分别是阿兄去卫家,和戥子哭诉齐王府来提亲。这两个梦没来由,阿宝也根本无法验证真假。
可水晶雁是真的。
梦中,两家定亲正是初夏时节,纳采之时大雁难寻,裴府才会送来一对水晶雁当纳采的贽见礼。
梦里红姨见到朱漆匣中盛盛的水晶雁又笑又哭,搂着她不住道:“是好个人家,你嫁进去,我也能安心。”
这回定亲是在秋猎之后,按礼送上了一对儿活大雁,没想到还会再送来这对水晶雁。
戥子看阿宝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这你还不高兴呐?”
陈妈妈说了,这可是裴三夫人特意从三宝街的胡人商贩手里寻摸来的。似这样透这样大块的水晶,没个百金根本买不来。
“你瞧见东西就知道了!”戥子戳戳阿宝的胳膊,“你未来婆母买这么一对水晶大雁送给你,这么好的意头,多难得呀。”
阿宝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没一会儿,红姨亲自拿着红漆小匣子过来了,匣盖上雕着红双喜,匣身是并蒂莲和成双成对的鸳鸯。
陶英红笑得合不拢口:“裴夫人把这对水晶雁送来,是想你能亲手打对结子穿上,这对结子得你自己打啊,可不能让人代劳。”
就算那结子打得难看些,也得阿宝自己做,才能讨个好口彩。
陶英红叫来螺儿:“你教姑娘做,手把手教她,样子倒不必精巧,一定得结实!”
螺儿“哎”一声,立时去开匣子,挑起各色丝绳来,心里在想是打个双鱼结还是双喜如意结?想了想姑娘的针线活计,还是最寻常的如意结罢。
阿宝伸手挑开红漆匣盖,匣中的东西,还真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鹅卵那么大,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那边螺儿已经挑好了要用的丝绳,既是大婚要戴的,那就得是红丝金丝,缠在一起打个如意结。
阿宝看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便也笑起来:“旁的不成,打结子以我的手劲儿百八十年也不会散的。”
陶英红又气她张嘴便胡说,又喜这八百十年的好意头,抻手拧拧阿宝腮边肉:“你呀!过了门可不许这么胡说了。”
她还在发愁旁的事,这好人家的姑娘出嫁,身边总得有个教养嬷嬷,可阿宝打小就是她带大的。
哪来的教养嬷嬷和陪房妈妈,现添一个又不是从小带到大的,要是没人陪着去,会不会叫裴家的亲戚们看低了阿宝。
这个还是跟卫夫人见了面,陶英红才想到。
“你也知道,我们大妞也没有,我就从崇州跟着的老仆里挑了一个出来,充作教养嬷嬷,阿宝呢?要怎么办?”
两家办喜事,一样是武将出身,一样是嫁给京中高门,互相学,互相教。
“这……你们家原来比咱们可富裕多了,你还有老仆,我们在崇州,好的时候也不过是雇个人用。”
到哪儿找个贴心的去,这事儿还得问阿宝。
阿宝一听,先把她作梦的事排到后头,眼前要紧的事先办。
摆摆手道:“不必要什么教养嬷嬷,就我房里四个丫头跟着,陪房的人家就在府里挑两房,我记得灶上娘子一家子,还有院子里收拾瓜果守门的一家子。”
“人也太少了,太简薄了。”
裴家要是来问得给少夫人的下人们预备几间屋子,十间都不满,说出去也不好听。
“也不少,四个丫头,两房人家,正好是整数,也不必再添减了。”
就跟晒嫁妆是一回事儿,家里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儿,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家拿出来的东西就寒酸了。
“把上回的人牙子叫来,府里得再添些人,还有,去把李金蝉叫到我屋里来。”
红姨住得再近,也不能时时劳动她过来管事儿,大事红姨来管,小事儿得有人接手。阿宝看了一圈,打算把李金蝉升起来当管事娘子。
结香叫来了李金蝉,一路走,李金蝉一路惴惴,好声好气问结香:“妹妹可知道姑娘叫我,是为了什么?”
结香也不知道,只是看姑娘的模样,像是刚进府那些天。
她一笑:“姐姐莫慌,我猜,姑娘是在点兵点将。”
李金蝉是后来的,没见过阿宝摆开长案,征兵招人的样子,听结香这么说,心下难安。她在老爷院里自来是规规矩矩的,府中也不是没人嚼她的舌头。
她也自知是行院里出身,被人背后嚼舌,在所难免,有些什么,也都忍了过去。
她忍了,小丫头豆角却不能忍:“我替你告诉姑娘去!”
李金蝉还不愿意,她怕姑娘各打五十大板,往后她在府里存身更艰难。
谁知豆角一说,姑娘当真罚了那个嚼舌的,说再有下次便将人退回人牙子那儿。从此李金蝉才算是在林家安了身,学裁衣学针线,还学怎么打理房中事务。
李金蝉先给阿宝行礼:“姑娘。”
阿宝对她道:“你这大半年里,将正房的事儿,打理得很好。”四季衣裳三餐饭食,正院的丫头小厮们领月钱,排班,病休,她都安排得妥当。
就连阿爹屋里的钱物,也收拾得好。
李金蝉嘴角含笑,刚要谢姑娘夸奖她,就听见姑娘说。
“自明日起,你每日到我房中来,逢单下午来,逢双一早就来。”单日她得去上学,“把府里各处的人、事、物都理理明白。”
李金蝉抬头望向阿宝。
阿宝冲她点点头:“外院有外院的管事,内院也得有内院的,你来当这个管事。”
“我?我能成么?”
“这有什么不成的。”一时不成,那还有三四个月能学。本来家中人少事少,等到她嫁人,家里最要紧的就是阿爹的院子。
李金蝉一路回去,都像踩在云里。
豆角看她脚步浮着,还跑出来扶她:“怎么?姐姐脚又疼了?”
她摇摇头:“不是。”她的脚放了大半年了,越走越稳当。万没想到,姑娘会让她当管事,“豆角,你快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作梦?”
豆角当真上手掐了她一下,李金蝉这才如梦初醒,这辈子再没想过,她还能当管事。
人牙子来府里,阿宝也还要两房人家,守大门和灶上的,都先把人领来。
两边人手也要交接,做饭还得看手艺如何,先让灶上门房的带一带新来的人,看规矩看手脚,再看品性。
还有五个月呢,总得能出两房得用的。
不能她出了门,家里就运转不开,也不能烦着红姨。
阿宝牢牢记着红姨在她梦中那焦枯的脸色,她这些日子还盯着红姨食补药补,一天都不许断。
一气儿把两件事都安排好了,就见红姨笑眯眯看着她。
光看她办事这么明白,倒不担心她嫁进裴家支应不来,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就算没有教养嬷嬷,咱们也不怕。”
“本来就不怕么。”阿宝抱住红姨,“只要红姨你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我就一点担心都没有。”
陶英红又伸手拧她一下:“好好吃药,是谁没好好喝药?把药偷偷倒掉的?”
阿宝倏地看向戥子,戥子立时站起来,溜到外头去了。
到了夜里,阿宝闲下来,这才有功夫想那个梦。
要是去问裴六郎,就得把卫家齐王府和表哥说要娶她的事一起说了,阿宝心里摇头,她张不开这嘴。
除了裴老六,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就是薛先生了。
第二日阿宝上学,读完书后她问:“先生,一个人要是梦里的事儿成真了?那是好还是坏呢?”
这些日子燕草几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阿宝便自己来读书,反正就在宅中,几步路而已。
薛先生正收拾书册,闻言抬头:“梦境成真?”
“有些成真,有些又不成真。”譬如梦里,她没拜薛先生为师,跟大妞一同上了几天学而已,字都识得不多。
只是苦背女四书,没学《诗三百》也没学琴棋,那位夫子也不像薛先生,教她变通。
薛先生笑了:“难道是老庄之说?庄周梦蝶?”
阿宝还没学到这些,这对她来说还太艰深,可既然她问起,薛先生便把自己所知说了一遍。
阿宝听了个人梦见自己是蝴蝶,醒来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蝴蝶的故事。
觉得是,又不是。xs74w
还听了一肚子“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的话,越听越不明白。
夜里她一面打结子,一面问戥子:“你说,梦里的事要是成真了,那是好还是坏?”
戥子铺着床,把炭盆挪到外头去,又拿了盏灯来,给她添点光亮:“嗯……那得看是好事儿还是坏事,最好是好事灵验,坏事不灵验。”
“你倒想得美。”
“你作了什么梦成真了?”
阿宝不言语,把水晶雁用软布包起来,还搁到匣子里去,钻进被子。
她的梦,除了与裴六郎相关的还能勉强算是好事外,譬如梦里红姨说裴家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譬如结亲事和添嫁妆。
可余下的没一件是好事。
阿宝咬咬牙:“我梦里有的好有的坏,倒还真是好的灵了,坏的没灵。”
戥子张大了嘴:“你不会是鬼上身了罢?不对,你不会是通神了罢!”就像外头那些能请神上身的神婆,张嘴就能说出两句过去未来。
“那你梦梦我,我有没有找到家人?有没有开香药铺?”
“胡扯什么呢!”再没读几本书,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幸好没去问裴老六,他们读书人最忌讳这些了。
虽骂了戥子,阿宝心里也嘀咕起来。
难道她真的通神啦?
要真是通神,她想知道裴六郎干什么了?怎么她作了这么多梦,没有一个梦中有裴六郎呢?
阿宝不仅没梦见裴观,反而又梦见了卫三。
“怕什么,大不了我娶你。”卫三见她震惊,撇了撇嘴,“怎么?跟我定亲,总比嫁给那姓崔的鳏夫要强罢!”
梦境一变,就见卫家张灯结彩,卫三尚了公主,当了驸马爷。
卫三当了驸马爷?
阿宝醒来,还没回神呢。
卫夫人冲上门来了,先找韩征,又找阿宝,攥住阿宝的胳膊:“阿宝,你知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林家一家不明所以,还是韩征拉过阿宝,拉住卫夫人:“卫姨,你莫要慌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是三儿又不见了?”
卫三离家,那是寻常事,十天半个月不回,也是有常有的。
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皱着,阿宝都已经定亲了,卫夫人这么问,真是好没道理!
卫夫人却道:“他……他跑了!”
阿宝震住,卫三不肯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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