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
螺儿本半跪着烧纸,听见声音这才扭头,想站起来,一时间竟支不起腿。
她手脚并用,两手撑在土坡上挣扎着站起,唯恐慢了一点儿身后的人便不见了。
日头打下来,香烟尘雾绕着那绿衣小丫头,螺儿心底颤悠悠:莫不是地藏菩萨显灵了,今日放她回来,好让她们姐妹见一见面。
虽是青天白日,可螺儿忍不住低头去看影子。
有影子,就不是鬼。
“姐姐!”那绿衣的小丫头扑上来,一把抱住了螺儿的胳膊。
两人两年多未见面,分别的时日并不算久,但似隔了一生一世,认出对方便抱头哭作一团。
“宝蟾!爹呢?娘呢?”螺儿摇着妹妹的肩问她,“你有没有同他们卖在一块儿?”
小妹伏在她身上哭着摇头:“先是两眼一蒙,根本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个主家了。”
螺儿心里早已经想过,能见到一个亲人都是菩萨垂怜,知道妹妹受了苦,搂住她直哭。
摸到她身上细骨伶仃的,便知道她在新主家过得不好,摸她的面颊:“怎么这么瘦了。”
反是她妹妹,哭过一阵,缓过气来:“姐姐如今高了许多,还胖了许多,要不是听见声音,我都不敢认。”
她也是听主家的吩咐来烧纸的,这寺庙后山上全是来烧化锡箔的,也有平民,也有奴仆,她偏巧听见她姐姐声音。
螺儿抹着泪问她:“你如今在哪个府上?”她也攒着钱,虽没戥子攒得多,也有一半,想法子跟妹妹在一起。
宝蟾咽了眼泪:“我先是被卖给了丝户,就在秦淮河边……”
只听一句,螺儿便又哭起来,小小年纪卖给丝户,那就是做苦工的,低头一看妹妹的手,果然夏日里手指关节处,都比寻常人要粗一些。
这是大冷天,河里结了冻,也要凿冰缥丝才落下的毛病。
“后来朝廷又不用那么多丝户了……主家嫌弃我吃闲饭,就又被卖了。”
张皇后尚简朴,为整肃京城里日渐奢靡的风潮,削减后宫用丝用绸的进贡。就连秦淮河的水,都为之一清。
宝蟾抬袖抹泪,又转一道手,这才到如今的主家。
开南北货行的小生意人家,家中只是小富,两个丫头要从早干到晚,今儿出来烧香才有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平日里也动辄打骂。
螺儿搂着妹妹拍她的肩:“你把地方告诉我,我想法子,怎么着我们俩也得在一道。”
宝蟾抱着姐姐不肯撒手:“姐姐,你如今的主家是不是有官身在?你想想法子,求一求,我今天就跟着你去。”
实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看姐姐的衣裳打扮,知道她在新主家日子过得好,想必有些体面,便想赶紧脱离苦海。
“我必会想法子的。”
两人又抱着痛哭一场,宝蟾挎着篮子依依难舍,要走的时候才对姐姐说:“我如今改了名字,叫杏儿。”是主家嫌弃她的名字太贵,小丫头叫个花儿朵儿的也就成了。
“我走了,再不走,怕又要打我。”
连想法子赎她都说不出口,螺儿自己都是奴身,如今赎人。
螺儿双眼通红回到大殿中,结香看她连站都站不住,还扶了她一把:“你也别太伤心了,咱们这样的,就活自己的罢。”
阿宝见她哭得这样,还以为她烧纸的时候十分感怀。
谁知刚一下山回宅中,还没换家常衣裳,螺儿就进到内室,“扑通”一声跪在阿宝身前:“姑娘!我在山上……我碰上我妹妹了。”
伏在地上咽泪吞声,把妹妹被转了几道手,如今在小商人夫妇那儿饿饭挨藤条的事全说了。
“我是奴身,赎不得她,可我也攒了些钱,求姑娘替我去寻一回,往后我……”这话认真了说都是虚的。
既是奴仆哪有私财一说。
螺儿越说越哭,正想说些当牛作马的话,被阿宝截住了话头。
她两道俊眉一轩,急着跺了下脚:“你方才怎不早说?要是早说,早在庙里就把她赎了来,这会儿你都同她一个屋了。”
螺儿到此时才敢大哭,她哪里敢,裴家规矩大,少爷七姑娘都在庙中一处烧香拜菩萨,她不敢张这个嘴。
裴观方才换了件敞袖,听见哭声,掀了珠帘进来:“怎么了?”
说着皱眉望向跪在地上的螺儿,阿宝从不是刻薄人,一瞧见丫头跪着痛哭,心里便先觉得是丫环在闹事。
“她才在山上瞧见她妹妹了!”阿宝催促螺儿,“你快别哭,说说你妹妹在哪儿,这就派人找过去。”
裴观目光微凝,他知道这丫头叫螺儿,但实在想不起来螺儿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上辈子这丫头也来了裴家?
他连阿宝身边几个丫环的姓名模样都想不起来,更别说一个没见着面的,看阿宝满面急切,出言道:“我叫陈长胜去一趟罢。”
阿宝本不想用裴观的人,螺儿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让阿兄差人去问一问,花点银子把人赎了就是。
怎么偏偏要动用陈长胜?就算他要帮手,也该叫青书松烟跑腿,陈长胜是专替他办外头要紧事的人。
裴观看阿宝满眼疑惑就知她在想什么,笑一笑道:“一来一回方便得很。”hTTps://WWw.xs74w.com
他出了房门,叫来陈长胜,把螺儿妹妹的名字与主家告诉他:“你打听打听去。”
说着看了陈长胜一眼,陈长胜心领神会,应声退下。
阿宝隔窗看着,扭头对螺儿灿然一笑:“放心罢,必会把你妹妹领回来,今儿你也别当值了,去歇着。”
螺儿回去便神思难属,一时翻出她得的尺头布料,想给妹妹裁身新衣,一时又怕那家不肯放人。
燕草听说螺儿找到了妹妹,又见她夜里也不用饭,盛了碗鱼粥给她送来:“都有法子了,你怎么还吃不下东西了?”
螺儿接过粥碗:“就是因着有消息了,才更吃不下。”勉强喝上两口,对燕草说,“这回不论能不能……领回来,我都感念姑娘的恩德。”
阿宝正吃牛乳酥,等无人时,她才问:“你怎么派陈长胜去?是觉得这么遇上,过于巧合了?”
裴观有些意外,既被她瞧出来了,那也不用再瞒着:“外头来的人,还是仔细查一查的好。”
阿宝觉着很对,她一点头:“查出来不论如何告诉我一声。”
裴观沉吟片刻应了:“好。”
螺儿日思夜盼,忍不住在屋中烧香念佛,诚心祝祷求着能与妹妹尽早团圆。
隔了五六日,陈长胜查了个底朝天,这才向裴观禀报,正要开口,裴观一抬手:“去,将少夫人请来。”
决明跑到后头请来阿宝。
等阿宝来了,裴观才又道:“说罢。”
陈长胜常年在外奔波,人自是比青书松烟生得黑厚壮实许多,他一听说要请少夫人,立时低头看着青砖地。
余光扫见一角襕裙,知道是少夫人来了,更不敢抬头。
“查明白了,确是如她所说的,宁家一倒先被卖给了丝户,朝廷削了丝户,她就被卖给姓陈的人家,又转手到南北货行。”
来历都对得上。
阿宝松了口气,脸上漾开笑意:“这下总成了?”尾音往上轻扬。
“成了,去赎人罢。”
陈长胜虽不敢抬头,却知少爷也在笑,倒是难得见少爷有笑脸。
他应道:“是。”
阿宝还瞒着螺儿不说,等又过两日,陈长胜将人领了回来,送到后院里,她才将螺儿叫到屋中来。
螺儿盼了七八日,一丝音信也没有,只这么几天,脸盘子都尖了。
吃不下睡不香,任谁劝她都无用。
听见少夫人传她进上房,她自知是了结果,急步跑到门边,扶着门坎定了定神。抬头就见屋中结香戥子燕草,人人都在对着她笑。
戥子还冲她招手:“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螺儿拔脚迈进门,一眼就看见正跪在地上的妹妹,她几步走到妹妹身边:“快,给姑娘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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