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珩在解了这口乾坤袋的禁制后,往内一看,见只是些符钱、符器种种,并无甚出奇事物,连几瓶丹药都仅是些灵光黯淡的,显然品质不高。
摇了摇头,顺手都收了起来,又拿起另一只乾坤袋,继续破去其中遗留的禁制。
此番怀悟洞一行,单血莲宗的筑基修士就死了四人,练炁士就更不知其数了。
尤是筑基二重的秦宪,他的身家格外豪阔不菲,单符钱粗略一数,便是六七千的数目。
虽这些都是他与袁扬圣平分过的,一人得了半数。
但这一笔积财,还是让他因练炁修行而几乎见底的乾坤袋,又迅得充实起来,以至于一只乾坤袋都根本装载不下,还又不得不取出一口新的,才勉强处理了妥当。
这样一来二去。
待得陈珩总算清点完毕后,已是两个时辰匆匆而过。
“仔细想来,自修行起始,我为数不多几回身家见丰,都是靠得争斗杀伐……”
陈珩将一口闪着铄目寒光、湛湛如雪霜的长剑握在手中,抬至齐眉处,横在眼间。
他注目了良久,神思微微一凝,心下忖道:
“谁能料想?只怕我自己当时在水牢里挣扎求活时,都不敢如此作想……我陈珩居然会有今日……”
从他重活一世,来到这片胥都天宇内。
先是领下地渊符诏,得了艾简赐下的小白阳丹延命,再到开启金蝉,修成胎息,最后为了避开晏飞臣等晏家人,终是下了小甘山。
许稚、涂山葛、炀山道人、容氏……直至现下这片浮玉泊内的种种。
时至今日,他虽仅只是个微末练炁士,在这仙道大世内仍不过如虫蚁蚊蝇般微不足道。
却到底,终是去了寒斗真炁带来的苦楚,不再是连山风拂过,都觉得凄寒彻骨,血都仿是要僵死下去的惨状。
再联想至前世常年缠绵病榻,连屋外天光都鲜有见到几回,只能够一天天等死的景况。
陈珩一时竟有如若在梦中的恍惚感。
几息后。
才轻笑了一声,散了胸中万般翻腾的杂念心绪,定下神意来。
“此剑倒是上等,也可合用,倒是可以在回山后赠给许稚师兄,他正缺一口飞剑,权且是当個顺手人情了。”
陈珩将手中飞剑放下,横在膝前,心下道了一声。
今日清点的这笔浮财中,不仅有足是巨万的符钱,一些下乘品质的丹药、符箓、道术、阵盘等更不计其数,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物什,虽价值不大,却也丰厚,多少也是能当个赏玩来看。
如今他的财力身家,只怕在筑基道人中,都能算作是充实的那一等。
但若说这笔财货中最贵重。
却不是什么法衣或灵财药植,而是横在膝前的这口飞剑……
剑名“湛烛”,长约三尺四寸,两指宽,柄上以七彩珠、九色玉做饰,通体如若一口烛光曳在空虚处,光洁如洗,纤毫毕现,材质也仅是次于陈珩的那口青律剑,极是锋锐无端,刺人肌骨!
只用胎息稍一催运,剑身便欲要发出如鹤唳般的清越高亢之音,仿是随时都会破空斩去,削下一颗颅首过来,杀意凛冽森然!
两次炼形,十七道灵宝大禁!
这口湛烛剑哪怕在中品符器中,也是不俗。
它是陈珩从秦宪乾坤袋中得来的,从剑柄上的种种珠玉雕缀来看,显是这位筑基二重修士的心头好。
不过在斗法时,秦宪先被袁扬圣以十方离垢净眼定住,尔后更是被陈珩直接一拳轰成了血雾,一身的手段都来不及施展,也自然是使用不出什么剑术。
自来此世后,不单是“死生畏怖、神明自得”的胎息法,许稚实是相助他良多,也非仅只一次二次了。
这口湛烛,便权且当是聊表寸心。
“不过,师兄有那一手在凡俗间几是通神的剑术了,‘十步一杀’的止境,我至今都未曾摸着门路……又好歹是个练炁士,却连一口下品飞剑都购置不起,只拿着一柄铁剑来护身。”
思到此处。
饶是陈珩也是一时无言。
几个月前,他借由护送族兄陈泽灵柩的事头下山那时,同样也是一穷二白,比许稚好不了多少。
但在几番斗法后。
乾坤袋内就变得了豪阔起来……
“以师兄性情,喜静不喜动,只怕是难了。”
陈珩摇了摇头,也不再做多想,将横在膝前的湛烛剑收起后,又取出怀悟洞主相赠他的,那张相传是五光宗所产的北斗剑箓。
相传五光宗内有一门大神通,其名为《北斗星孛剑经》,是专修的剑道之法,大成之后,仅只发出一道自家的剑意来,都能以芒气塞满一界,斩绝一应悖于自身意志的生灵。
霸道绝伦,酷烈锋锐!
这剑经是取自“斗为人君之象,众星号令之主”的通达立意,甚是高明,并不流于俗态下乘。
而怀悟洞主赠他的这张北斗剑箓,便是由修行《北斗星孛剑经》有成的剑修,以符箓为载承,亲手打入其中的一道剑气。
一旦摧发,纵是紫府境界的高功,也要落得个尸首两分的下场,绝讨不了好。
这说得虽是高强,但先前毕竟是怀悟洞主的所有,却不能不做提防——
直到他在一真法界召出来几个心相当活靶子,将剑箓用了几遭,见得结果都是血涂了满地,自身也未见什么异样后,才略放心来。
……
……
“事已是必了,如今,就只待得后日申时,怀悟洞主要给前三名次亲传讲道时……
这浮玉泊的种种,也终是要迎来个了结。”
陈珩长出了口气,从蒲团上起身。
踱步到窗前,遥望天中一轮残月如钩,万点清辉正皎。
这间客栈的几株杏树生得足有齐檐的高大,枝干虬曲斜来窗前,如苍紫龙鳞,自有一股蛮旷姿态,可在其上的几点细花却偏生得葳蕤娇小,灼灼艳艳。
开了身前圆窗,隔音的法禁自解,拘役了许久的天地顿时就被放入屋内来。
风卷、江潮、虫叫、鱼跃、山动、岚吹……
妙音万象,如是玉盘泻真珠。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花阴满地,满目青山。
远远,还有几声极遥的乐音随风拂来,透着股慵懒欢庆的喜乐感,间杂着爆竹和几阵欢笑声,琴声温温如水,似是不染尘埃般。
陈珩用指节轻叩雕花的窗棂,下意识和着隐隐约约琴声,突得,他想过几天后就应是“逢巳节”了。
这是容国几地共沿用的一个节庆,起初本是用来祈子濯垢的,一代代传下到了至今,逐渐已是成了一个祈告姻缘的日子。
在前身记忆里,每到了这一天,适龄的年轻男女都在袖中藏下一截花枝,随长辈一起来水边参与奉天的祭礼,在“逢巳节”当日,还会有爆竹烟花、花灯游街,若是在傍晚的灯会散后,男女彼此交换了袖中藏了一日的花枝,那便是两心相悦了,双方的父母族长便要选择个良辰吉日,去行三聘六礼。
前身倒是不耐烦去凑这种热闹,在陈族时候,一回都未曾参与过。
而待得他被晏蓁掳上了玄真派后。
每到了“逢巳节”时辰,晏蓁虽常常会递上花枝礼物,却因得到的总是张冷脸,甚至还少不得被前身明讥暗讽几句,三言两句间,便能屡屡将晏蓁惹得大怒。
这“逢巳节”的时辰。
前身也便常常是在责罚惩处中度过。
前日还在被打得鲜血横流、皮开肉绽。
次日,又被气消了后的晏蓁抱着呜咽垂泪,亲手上药的事情,已是屡见不鲜……
仔细想来。
他从怀悟洞出离后,沿路所见的浦屿,不拘水榭亭子,还是什么宫阙楼观,都是挂着些红绸彩缎,一派张灯结彩的堂皇喜乐景象,想来那便是在为“逢巳节”做准备。
只是陈珩那时也未曾留意这些,一扫便是过了,也没留在心头。
直到这时听得乐声,才猛得忆起,想到了个大概。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
陈珩心下叹了一声。
中天头顶,今宵的月明如昨夜,皎光亦是万古的如常,可人却是如蜉蝣般的无常,朝生而暮死,赏不得这长久殊景。
时至今日。
不拘是晏蓁、前身,还是万古前曾在这片月下共是看月的人,又有几人,存到了今日?不曾是黄土一抔?
“人身如朝露,万古月长明,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
长生。
长生!
唯有与日月齐光,与天地为常的长生!
重活一世,侥幸来到这仙道显圣的九州四海。
他所求的!唯有一个在前世求不得的长生!
……
陈珩在窗前出神地站了一会,动也不动弹,面上一片深静缄默,看不出什么喜也看不出什么怒。
只有一双眼底眸光晦暗不明地闪了闪,像是湖水荡开的那一圈涟漪。
“你小子,真是如一座玉山在侧,近则照人,风神高迈的很……”
这时,符参老祖突然探出了个脑袋,嘟囔道:
“我起初还觉得你大哥风流吐纳,是个真真正正的神仙中人,偌大九州四海都莫有能比拟的,可这几日切实见了你,才晓得你竟还是稳压了他一头,实打实的龙章凤姿啊!
只可惜合欢教在几千年前已被玉宸派给破了山门,无奈远走去了西素州,现在都没缓过元气来,还连带着怙照宗也吃了个大亏……不然以你这姿容秉性和向道的心肠,定然是合欢教中‘神仙大药’那一等,连几位宫主都要竞价争抢的角儿,又哪轮到什么晏蓁?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收你为面首吗!你如今这幅不近女色的模样,老祖估摸着,八成就是她的祸害了,年纪轻轻就少言寡言的,好生个无趣!一点都不活泼!”
见陈珩并不答。
符参老祖也丝毫不扫兴。
只是驾云爬到茶案上,咂咂嘴,探头往那个以他如今的低小身量,足以当做浴桶来洗身的茶盏喝了口。
将胡须一抹,便又自顾自絮叨起来。
言说自合欢教倾覆后,整个东弥州的双修大道,就无人能再扛大旗了。什么龙鸾观、雀阴门,都是下九流的货色,只得了一丁点皮肉外相,远是没悟得双修之道、阴阳交泰的正真至理,活该像丧家之犬般追着打。wap.xs74w.com
而合欢教倒了,这整个东弥州的乐子于符参老祖而言,更是少了足足一半,远不如先前那般的好耍。
话到末了。
他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但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想借用陈珩的面貌,出去耍一耍,跟如今在西素州的合欢教,好生碰上一碰!
“以老祖之能,这种事又何须来问我?”
陈珩淡淡道:
“你是太符宫的前辈,八派六宗的出身,纵是不问而取,我又能奈何你吗?”
“太符宫可是正派!不是魔宗!是自前古道廷时代就存续至今的名门正派!你也知我是个前辈?正派前辈是做不出这等事的!”
符参老祖瞪眼:
“不问而取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你让我还怎么在这胥都天混?老祖是不要面皮的吗?”
“八派玄门……”
陈珩闻言微微有些讶异:“都是如老祖这般的高风亮节?”
“呃……那倒没有……”
符参老祖犹豫了一下,挠挠头,还是如实开口:
“小子,你此生虽定是没那个缘法进入八大派来修道了,但老祖还是大方跟你讲个实情罢。我太符宫是出了名的不惹事,门内弟子也少,这一代的弟子甚至还没影呢,故而没什么烦心事,但其他七派,门内间的争斗可是惨烈的很……
大道之争,处处都是要争,这类大派弟子若是争起来,甚至比其他小门小户还更来得酷烈,虽碍于门规所在,不能逾矩,但绝也称不上是什么一团和气!”
陈珩眸底闪过几分思量,颔了颔首。
“那,老夫借用你面貌的事?”
见陈珩颔首的模样,符参老祖不由得兴奋搓了搓手,满脸希冀。
“不可。”
陈珩微笑:“老祖不可借用我面貌。”
“……”
符参老祖两眼一直。
这时,嬉笑乐声又再悠扬传过来,和着潮声如鼓。陈珩静静听了半晌,也便阖上了圆窗,重新在蒲团上坐定。
“对了,你对你那好师姐到底是何心思?我叫她离你远些,可这孩子全然是未曾把老夫的言语放在耳中!”
见陈珩又有要修炼下去的态势。
符参老祖连忙从茶案上起身,好奇问了句:“她那一颗心显是系在你心上了,你呢?你又可曾对她动过心?哪怕是片刻?”
“老祖猜吧。”
“这是什么话!”符参老祖瞪眼。
“往常老祖跟我说话,总是言语到一半,就死活不肯继续了,要叫我自个去猜。”
陈珩淡淡道:“今番轮到老祖了,你不妨也猜猜看。”
“……”
等到符参老祖怔然反应过来时,陈珩已是又垂目入定了。
他对陈珩翻了个白眼,无奈叹出一口长气,也便一个翻身落入角落的酒瓮处,趴在沿边,不管不顾,继续牛饮起来。
而时间匆匆流逝而过,若水无痕。
转瞬之间。
已是两日过去,到了该去怀悟洞主处听讲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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