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而曰夷。
无声而曰希——
这实则也是幽冥鬼道中的一则修行途径。
世间阴鬼的来由,大多无非是三类而已。
一则是修道人的肉身破败,再不堪用,元灵却不欲投身于黄泉之中转世轮回,而是吸纳浊阴衰刑之炁,离元换质,将自己转炼成了阴灵鬼物。
以转修幽冥鬼道,再证一世长生。
此法在一些地陆、界空中甚是常见,一族一派之内,人鬼咸集同堂,鬼母与人子同处在一室之内,皆是不足为奇。
不过胥都天毕竟位列天宇之流,远非地陆、界空所能够比拟,而今又正值是仙道显圣之世,煌煌弹压诸余玄劫万道。
牢笼天地,含吐阴阳。
伸曳四时,纪纲八极——
这座天宇内的修道人也皆是心高气傲非常,若是肉身破损,其元灵也大多会选择投胎转生,以期来世再入仙门法统,而非是将自家元灵转炼退堕,以阴鬼之身来继续修行。⑦④尒説
二则,便是似地渊这等浊阴之地。
天时不正,轻清不发,阳气不至,龟蛇闭户。
积年累月之下,祟神动而无动,神元行而不徽,也同样是能孕育出无数天成的阴灵鬼物。
而最后一则。
便是这些阴灵鬼物相互交媾,生产出鬼子鬼孙来……
……
宋如朴并非是什么修道人的元灵所化,也未有什么鬼父鬼母,仅是因着地渊内浊阴的造化,才侥幸诞生出的一条寻常阴魂。
起初只是懵懵懂懂,灵感未开,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年岁,才逐渐生出心智来,明了道德。
地渊虽对仙道人士们是处诡谲险地,但于如宋如朴这等鬼物来说,却是一处上乘的修行场所,几可比拟正统仙道中的那些福地洞天之流。
在一路吸摄浊元,好几次被大鬼当做零嘴吞食了,却险而险之险死还生后,宋如朴也终是闯出了一点微小名头。
后来他还按着一本古籍,给自己取下了宋如朴这个姓名来,可谓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而他之所以会被擒下,也是听说山壶公的子嗣有意招婿,特地过来凑个热闹,想讨上一杯喜酒喝。
山壶公乃是这片地界上大名鼎鼎的鬼道长者。
幽冥鬼道的修行之中,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至于无形之后,又是另一番广阔天地。
此老儿已从“鬼”晋升至“聻”,在一甲子之前,又从“聻”攀升至“希”。
如今正是一头“大希”境界的厉害鬼物。
且山壶公的眷侣飞花婆婆,也亦是一头“聻”,战力同样不俗,不容小觑。
这二鬼盘踞称雄已是不知多少年岁了,号令群邪,子嗣数百,其麾下的灵鬼亦是不计其数。
尽管和地渊深处的那些古老阴神们远不能够相较,却也同样是一霸。
宋如朴本只打算过来看個热闹,再说上几句讨喜的奉承话,若是吹捧得那小姐开心了,说不得自己日后还能攀上山壶公这条人脉来。
那时候,便真正是前程无量了。
孰料仅是一个照面,那本已招得了夫婿的小姐便一眼相见了宋如朴自己。
为表诚心,她特意还将原本相中的夫婿一口给吞吃了,然后将反抗不能的宋如朴给软禁下来。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
看热闹的人变成了热闹。
一想到小姐的尊容,宋如朴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触,两股都在兢兢打颤。
那几乎是一座流脓发臭,长满了青霉黄斑,只是徒然会动的庞然尸山了。
从小姐口鼻间嘘出的腥臭恶风,都足以将宋如朴从庭院水榭吹去了中堂了,沿路滚得停也停不下来。
这绝非是什么成亲了,实是要害命!
宋如朴也锲而不舍地逃过几次,只是屡屡被一众仆僮拦下,都是脱身不得……
这时。
长舌鬼看着被一众大鬼按翻在地,脱身不得的宋如朴,心头思索了一番,觉得像这般用强,并非是什么长久的和睦之计。
遂改换了一番说辞,软言软语相劝道:
“姑爷怎就这般坚执,抵死不从呢?”
“明知故问!你说呢?!”
宋如朴大怒注目,一双眼死死瞪着长舌鬼,若非是被一众大鬼拼命按住,恨不能让长舌鬼饱饱尝上一顿老拳。
“皮肉不过是外相罢了,无关紧要。”
长舌鬼嘻嘻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开口:
“在熄了灯烛后,不都是一个模样吗?”
“真他娘的放屁!怎能一个样?熄了灯烛后,你家小姐翻个身就足够压死我了!”
宋如朴破口大骂,声如洪钟。
而那长舌鬼也并不恼,只耐心等他愤愤骂完了,干瞪着眼再想不出什么新词的时候,才笑道:
“说一千道一万,小姐都是山壶公和飞花婆婆的子嗣。
姑爷你一无亲族长辈,是个孤魂野鬼,二来又无甚本事,神通鬼功都俱是不堪。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姑爷哪天被什么厉害大鬼当做干点心来生生嚼食了,都没个替你嚎丧的。
唯有傍上了小姐这条大粗腿,姑爷你才有翻身做鬼的际遇,似这般的执迷不悟,可不是太蠢了吗?”
大粗腿?
那体量又怎能叫腿?分明就是一根城槌!
便是被轻轻压一压,都得去了半条命!
宋如朴一时形似槁木,心如死灰,过得好半晌,才勉强开口:
“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了……你们小姐分明已选上夫婿,怎一见我,就急不可耐般,似是非我不可了?”
宋如朴木然着一张脸: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鬼,都没摸清自己身上究竟存着什么出众之处?你家小姐还真是慧眼如炬啊!”
“自然是因为姑爷貌美非常。”
长舌鬼点头笃定开口:
“姑爷生得好看,小姐心中倾慕,这有甚想不通的?”
好看?
盛怒中的宋如朴一时怔住,好似听见了什么离奇的笑话。
他默默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使劲揉了揉眼睛,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自得了灵智这么久。
以他的中人之姿,还是头一遭,听得这等品评言语。
而长舌鬼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几个按倒他的大鬼也是颔首,让他几乎如是身在幻梦之中,只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美貌?听说山壶公有数百子嗣,你家小姐算是不受宠的那一流,今日听得,才知传言非虚。”
宋如朴心绪万分复杂,一半好笑,一半颓靡的道了声:
“看来,你们是真没吃过什么好猪肉了……”
长舌鬼使了个眼神,一众丈许高的大鬼都连忙会意,慌乱收了手脚,让面无表情的宋如朴自己爬起身来。
“按着旧例,不仅小姐,小姐那两个贴身丫鬟,小禅和紫莺,也是要给姑爷填房的呢。”
她煞有其事般凑到宋如朴的身侧,腥臭长舌在说话间一抖一抖,惹得宋如朴恶寒不已,连忙避开几步,
“小禅也就罢,她是个大金刚力士的模样,姑爷你想必是看不入眼的,可紫莺却生得甚是貌美。”
长舌鬼说到此处,惋惜道:
“可惜紫莺今儿带着小鬼们往了老柳村,向那群浊鬼收肉货去了,也不知是如何肉色?
人栏里的好肉货近年来都快被小姐吃尽了,如今连对配种的都寻不出多少来,叫大伙口中都是缺了些滑腻滋味,只盼是甲等的肉货,那——”
“好了!谁要同你说吃人的事情?”
见长舌鬼说着说着,口中已是溢满了涎水,坠在地下,就发出噼里啪啦的滋滋声。
宋如朴冷声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那个什么紫莺,也是吃血食修行的兆修?”
“姑爷真是说笑了,我们这儿连人栏都有了,哪个不是吃血食的兆修?”
长舌鬼收了涎水,意犹未尽咂咂嘴:“似姑爷这等的景修,才是真正少见呢,我遇见了一千个灵鬼里,只怕都难有一个景修。”
“不如,姑爷也尝尝血食的好滋味,来消一消心中火气?”
她甩动长舌,笑道:
“正巧老身昨日刚从人栏里分得了一头好货色,年纪不大,皮滑肉嫩的,听说还是个正统仙道的练炁士,出身于地渊外边的什么玄真派里?”
宋如朴冷着脸不言不语。
转身就走。
“来啊!送姑爷回房!”
长舌鬼一拍手,几个大鬼连忙跟了上去。
“连血食都不吃,那这日子活得还有什么滋味……”
待得宋如朴去得远了,再望不见身影。
长舌鬼才将身一返,往人栏处走去,口中喃喃自语:
“这些景修个个都是些呆子,和我等兆修全然不是一个路数的,也不知小姐婚后究竟是个怎般情形,又要如何对付他?”
心中想到此处,长舌鬼不禁暗自摇头,只将身一飘,化作一道森森鬼影,飞身上空。
在腹中饥渴下,她似是隐隐听到了远处人栏中传来的无数惨叫声,嗅到了血肉被大斧剖开时,弥散出的阵阵甘甜馨香。
心头一个火热,速度又更加快了几分。
……
……
而另一处。
异香飘空,弦乐铮铮。
陈珩抬头看去,只见十数头青面獠牙的高大阴尸,正抬着一顶绛红色的金丝软轿,缓缓飞空而来,前有一班乐师在吹锣打鼓,后有侍女在撒花应和,排场甚大。
阴风阵阵鼓荡,将帘子掀开了一角,隐隐可见一位身着紫衣的娇美女鬼正端坐于软轿之中。
她用手捻着面前桌案上的某种点心,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吃得两眼都微微眯起,似乎甚是满意。
“这位公子倒是个稀客,看起来甚是面生。”
金丝软轿才方一停下,便有一道柔柔糯糯的笑声从轿中传出。
紫衣女鬼款款从软轿中飘出,将目看向陈珩,怔了一会后,这才含羞开口道:
“公子怎站在这等腌臜地界,和这群无智的浊鬼说话呢?是腹中饥渴了吗?奴家这里正巧还有些点心吃食,不如公子先用一用?”
她抬手将轿中桌案上的一方瓷制圆盘托起,移到陈珩目前,抿唇笑道:
“是今天才从人栏里挑选宰杀出的,实在新鲜的很哩,不是那些隔夜了的溲酸货色,公子不妨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那圆盘甚是宽大,足有芭蕉叶般的体量,在其上精巧垒着一些暗红色的心脏脾脏,还用花叶来做缀饰,
一股极浑腥的味道直冲鼻腔,令人闻之欲呕,胃袋一阵翻涌,呼吸难受。
“在人身之中,我最喜爱内腑这些零碎,觉得甚是爽口滑腻,连小姐有时候都抢不过我呢。”
紫衣女鬼含羞带怯开口:
“对了,还未自报家门呢,奴家乃是岳小姐的贴身女侍,岳小姐是山壶公和飞花婆婆的子嗣呢,不知公子是出身于何方宝地,又可曾听过这两位长者的名讳?”
又是山壶公……
还有一个飞花婆婆?
陈珩稍稍一思索,便拱手笑道:
“不过区区一介山野孤鬼罢了,哪来什么显赫出身,实在不值一提……两位长者的名讳,恕我见识短浅了,说来也是惭愧、惭愧。
至于今番是在下静极思动,想出门游历一番,正巧见到这肉案上竟然捆了一位正统仙道的修士,心下觉得好奇,便过来细观,若有冒犯处,还容姑娘勿要怪罪。”
“出门游历?”
紫衣女鬼点点头,笑靥如花。
继而道;“奴家唤作紫莺,公子这般叫我就好了,至于这个正统仙道的修士——”
她开口:“说来巧了,近日里似是从地渊外来了不少人,不止他一个,还有许多呢,我想想,都是什么玄真派的道士?”
“哦?这些人哪来的胆子?来自投虎口吗?”
陈珩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
“修道人的血肉可是上佳的血食啊,不知姑娘可曾擒下一个来了?”
“奴家哪来那本事,倒是小姐亲自出马,弄了几个上好的肉货哩,我跟他们闲聊,还认得了名字。”
紫莺兴高采烈,扳着手指开口:
“虞婉绸、王英、许稚、还有一个赵什么的,算了,记不清了。”
许稚?
怎么是他?
他何曾又来到地渊了!
陈珩心头猛得吃了一惊,强自敛了眸光,将杀心一顿。
而这时。
紫莺突然转过身,然后一把便将自己脑袋摘下!
“还不知公子名讳,对了——”
她阴恻恻开口:
“妾身这副模样,可还好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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