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兄。”一道腰间佩剑,身着乌色儒袍的人影走过来,含笑道:“此处风大,我已命宫人在水榭内准备好上等的茶点,请洛兄先随我去休息如何?”
这人生得相貌堂堂,眉目清朗,通身儒雅之风,乃和洛凤君、卫筠、江蕴并列南国四公子,以文章著称的陈国公子陈麒。
陈麒三十岁左右,在四公子中年纪最长,此前一直籍籍无名,三年前的流觞宴上,凭一篇批判齐国国主荒淫无度的《青雀赋》名声大噪,受到各国名士追捧。在做文章上,陈麒也是出了名的努力刻苦。
据说为了写成那篇《青雀赋》,他曾连续数月每日只睡一个时辰,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认真推敲不下百次,光废稿就堆积了大半个宫殿。
因为这份超越常人的刻苦努力,陈麒在学子中名望很高。
流觞宴既在陈国举行,身为陈国二公子,陈麒自然有维护秩序的责任。他出面,是想尽快结束这场争端,免得伤了诸国和气。
洛凤君却只轻慢的看了陈麒一眼,并不理会。
洛凤君是洛国世子,而陈麒只是陈国一个公子,虽然同为四公子,但细究起来,洛凤君无论身份地位都要远高于陈麒。
洛凤君性格又出了名的傲慢,这等反应,落在旁人眼里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站在陈麒的立场上,被人当众如此拂脸面,不免有些尴尬。但陈麒却神色泰然,毫无怨怼尴尬之色,依旧好言的请洛凤君去休息,品尝糕点。
“洛兄。”
这时,又一道人影翩然走了过来,玉冠束发,一身雪白锦衣,生得眉如墨画,唇红齿白,如皎月般引人注目,正是卫国世子,南国四公子中以“容色”闻名天下的卫筠。
“陈兄所言极是,正好我也有些乐理上的问题想请教洛兄,洛兄今日就屈尊降贵,教我一教吧。”
和洛凤君的孤傲,陈麒的板正不同,卫筠天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时眼尾斜挑,配上他绝世的容貌,让他有一种别样的蛊惑力,就算是世间最铁石心肠之人,恐怕也不忍拒绝他提出的要求。
在陈麒和卫筠共同劝导下,洛凤君最终扯了下嘴角,抱琴朝水榭轻施一礼,转身离开。
公孙羊隔帘望了下自家殿下。
江蕴始终眉眼低垂,盯着手中书卷,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陈国主事官为了化解尴尬,忙吩咐众人去准备下一环节比试的道具。洛国随行的大臣则战战兢兢的登上水榭朝江蕴谢罪。
江蕴只淡淡道了句“无妨”,便垂目,继续读起自己的书来。
洛国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殿下是余怒未消,还是真不在意,只能抹了把汗,忐忑不安的退下了。
下一环节是文类比试,如乐类比试一样,毫不意外,由陈麒拔得了头筹。
陈麒当场新作了一篇文章,行文瑰丽,立意新奇,赢得了所有点评名士的认同与喝彩。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丝毫骄矜之色,反而耐心的和诸国学子交流文章上的问题,和洛凤君的目中无人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忍不住称赞:“都说江国太子德名遍天下,肯屈尊降贵,礼贤下士,依我看,骥才兄才是真正有容乃大、有古时君子之风的济世之才。”
骥才,是陈麒的表字。
陈麒忙正色道:“足下慎言,殿下身份尊贵,如天上月,骥才不过尘泥之躯,岂敢相比。”
忽一声嗤笑。
有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你一个贱婢所生的庶子,上不得台面的低贱血脉,即使写得一手好文章又如何,真论起尊卑,只怕连给江国太子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江国太子十一岁便能做出《江都赋》那样惊才绝艳、令天下名士争相传抄的文章,你写的那什么鸟雀赋,看着文采华丽,实则辞藻堆砌,东施效颦,连人家的皮毛都不及。南国四公子,哈哈,还真以为得了个文公子的名头,就能除掉身上的马粪味了么。”
陈麒生母身份低微,幼时母子受人欺负,曾被驱赶到王宫的马圈里居住。
说话的也是个陈国贵族少年,因看不惯陈麒仗着平日文章写得好,吸引一众寒门学子追随,不将他们这些贵族弟子放在眼里,才出言讥讽。wap.xs74w.com
陈麒面色白了下,如被人当场抽了一鞭子。
但很快,他就恢复常色,道:“今日乃是六国宴会,你若看不惯我,自可私下与我说这些话,大可不必如此玷污贵客们的耳目。”
语罢,又转身与众宾客告罪:“是骥才连累了诸位,望诸位勿怪。”
他自己明明才是受害者,却还在顾及宾客们的心情,这需何等宽广的心胸才能做到,众人纷纷安慰:“这怎能算是骥才兄的错……”
那陈国少年讨了个没趣,骂了声“虚伪”,便悻悻离开。
“骥才不必听他胡言,《江都赋》之事只是传闻而已。去岁朝贺,有人当众拿此事询问太子殿下,请殿下为其所献石碑作赋,已被殿下当众否认。”
一个负责点评的名士特意从坐席上走过来,拍了拍陈麒肩膀,劝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写出那样老练的文章。你文章已经做得很好,不必听他胡言乱语。”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程老夫子说得不错,骥才兄的才华,我等有目共睹,就说骥才兄今日这篇文章,丝毫不输那北国颜齐。”
颜齐,是江北隋国的文章高手,据说三岁能诗,六岁属文,是个实打实的文学天才,且美姿仪,是北国出了名的美男子,年纪轻轻已有许多经典文章传世,诸国之间素有“南陈麒北颜齐”“南麒北齐”的说法。
他们都是当世文章高手,自然知道作出一篇《江都赋》那样的文章,需要多么深厚的文学功力与多么敏捷的文思。江国太子若真有那般文采,怎会自十一岁之后,再无文章问世,也从不参加流觞宴的文试环节。
多半和那所谓的《凤求凰》一样,都是江国为了宣扬太子殿下的声望而杜撰出来,找人代笔的!
只是不知江国从哪里找出了那样厉害的代笔人,导致《江都赋》的作者至今存疑。江国太子敢当众否认此事,倒也算有担当,符合其君子之德的美名。
陈麒强笑了下,朝众人道谢,并亲自将那名欣赏他的程老夫子送回坐席。
比试快结束时,陈国国主姗姗来迟。
这位国主反射弧长得惊人,据说是午睡醒来,听说了洛凤君当众挑衅的事,特意赶来向江蕴告罪。同行的还有忠厚老实的陈国世子陈韬。
“老臣……照顾不周……咳咳……有罪……”
陈国国主年逾六十,已是一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人,由宫人扶着,一步三喘,说起话来,像随时可能咽气。据说国事基本已交由世子陈韬打理。
江蕴再嫌吵闹,也不得不耐心安抚。
“不论身份,只论才艺,本就是流觞宴创办宗旨,岂可因孤一人坏了规矩。”
“是孤才疏学浅,国主不必挂怀。”
陈国国主说绝不能这样算了,令宗主国的太子在陈国地盘受委屈,扫视一圈,厉声吩咐宫人:“让陈麒过来。”
陈麒很快登上水榭,没站稳,就被陈国国主一脚踹翻在地。
“本王让你招待客人,维持好宴会秩序,你就这么维持的?还不快给殿下磕头请罪!”
水榭内,江蕴长眉再度拧起,道:“不必如此。”
“殿下不必袒护他!”
陈国国主叉腰而立,呵斥陈麒:“还不跪下!真以为自己能写几篇酸文,就可无法无天,目无尊卑了!”
“儿臣知罪。”
陈麒伏地,几乎能感受到那四面八方,犹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或讥讽,或看热闹,或怜悯,隐在袖中的拳攥紧,面朝幕帘方向,缓缓磕了个头。“是臣疏忽,令殿下受惊,请殿下重罚。”
江蕴叫他起身。
陈国国主道:“殿下绝不能轻饶了这畜生,狠狠的罚,重重的罚才好!”
江蕴无奈,终于带了丝不悦道:“孤早说过,此事与令公子无关,国主勿需再多言。公孙羊,扶二公子起来。”
公孙羊领命。
江蕴觉得此事于陈麒的确是无妄之灾,待陈麒站起,道:“陈公子方才所作文章,孤甚是欣赏,望陈公子日后能再出佳作。”
又吩咐陈国国主:“此事已了,国主不可再为此责难二公子。”
陈国国主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待终于送走惺惺作态的陈国国主,公孙羊方哼道:“这老头子,看着耳目昏聩,实则精明得很,否则怎么洛凤君发难时他不过来,事情了结了才过来殿下这里告罪卖惨,还把自己儿子推出来,演这么一出苦肉计。”
“倒是苦了那陈国二公子。”
这事心照不宣。
范周让他少说两句,免得落人口实。
另一头,陈麒一出水榭,就被等候在外的其他文士围住。
“方才的情形我们都看到了,那江国太子,委实仗势欺人,明知骥才和他同列四公子,竟仗着宗主国太子的身份,让骥才兄当众下跪,向他赔礼。”
“是啊,这摆明了是故意刁难欺侮骥才……什么德名遍天下,依我看,都是吹嘘而已。”
陈麒袖中拳依旧紧捏着,面上却正色道:“诸位慎言,方才的事,的确是骥才有错在先,没维持好宴会秩序,怨不得殿下动怒。殿下没有降罪,已是莫大恩赐。”
“骥才兄,你就不必解释了,我们都明白!”
“唉,骥才,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忠厚老实了!”
“……”
还有人则直接拉起他:“走,骥才,咱们去夫子台那边吧,我们还有许多文章上的问题想同你请教你呢。”
陈麒笑着应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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