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音大人？”渝州抬头，略有些讶异。
眼皮浮肿的男人颔首,没有多做解释,那嘴唇便自动张合,将记忆中的往事诉说。
原来，渝州离开的这两天中,发生了很多。
先是马靴商人佩欧尼与信笺员小皮特，发生了一些口角，上升到“肢体接触”后没把握好力度，佩欧尼脑袋磕在了橱窗上，当场暴毙。
然而,等了许久,人没有复活。
紧接着是身染重病的裁缝铺姑娘,明明肺脏已被布满病菌的粘液包裹，痛苦异常，却抵死不愿服药自杀。
这两件诡事,加上第一天死在大庭广众下的流浪汉韦德，一时间人心惶惶。
还有什么比身边的人被替换了身份更可怕的吗？
所有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彼此,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但多年来的生活让他们没有做出过激举动。
此时,小镇还保有基本的理智。
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杀猪匠,人见人厌的浑不吝-耶鲁却不吃这一套,只见他抄起杀猪刀,一脚踹开自家房门，走了进去。
门关上了。
屋内传来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尖叫，一声接着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歇，有血液顺着门缝流出，染红了青石路面。
镇民早被那可怖的哀嚎引来，围在门口，却没一个敢上前劝阻。
声音消失了许久，久到他们手脚冰凉，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门终于开了，浑身染血的杀猪匠走了出来，脸上是神经质的笑容：“死了，哈哈，都死了。”
足足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替换。
这样的比例引爆了小镇。
“瘟疫，这一定是某种瘟疫！”有人恐惧呐喊，“必须要清除那些病原。”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响应，即便不是瘟疫，和不知哪来的怪物待在一起，也万分可怕。
于是，大清扫便这样开始了。
听完这段叙述，渡鸦突然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运气很好，这不就碰到了一个。”
身边的两具尸体，死亡时间相近，一具已开始变得莹白，像是时光要从他身上蜕去外壳，另一具则毫无动静。
“不是运气。”渝州翻动那具毫无起色的尸体，“如果事件的起因，是一年前尤利卡一家的剧变。那么梦中的怪物，恐怕已经在这里肆虐了整整一年，被取代的人或许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突然，他话语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
尤利卡的病整个小镇都知道，那番说辞也不是秘密，那么亚伦和他的妹妹莲很有可能正面临着危险。
不好！
心中警铃大作，渝州也顾不得其他，提上手提箱，便大步流星，朝尤利卡所在的街道奔去。
“喂，好友，你去哪？”渡鸦也追了上来，“等等我。”
两人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避开冲突的人群，七弯八拐，就在即将到达小镇中央时，迎面走来了一支浩荡长队。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兜帽，长袍的下摆垂落地面，绘满了繁复的银色花纹。
为首的两人捧着礼器，赤足垂首。有袅袅青烟从那兽形铜炉中飘出。后面的人缄默不语，默默跟随，神色虔诚如同苦修士。
如此诡异的队伍，穿行于小镇最惨烈的街市，可奇怪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像瞎了一般，忽略了他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
而他们也对那瘆人的惨嚎充耳不闻，身边不断有镇民哀嚎着倒下，沾血的手指笔直前伸，就差几寸，便能触碰到他们的脚踝。
但他们却不躲不闪，连步态都未改变分毫。
行走在遍地血污中，那长队像是游离在外的看客，静默着向边郊行去。
不是小镇居民。渝州暗忖。
那么是小昆仑的商人，还是……墓船来客？
他放慢脚步，默默揣测。
长龙从身边经过时，有异香飘过，是祭祖用的檀香。
他留了个心眼，偷偷瞧去，队列的面容并未被遮挡，可无论渝州怎样细看，都无法记住，像是记忆被遮上了一层面纱。
……是墓船。
渝州做出了判断。
而这个判断也让他陷入了纠结。一边是尤利卡，牵涉大事件【仲夏夜之梦】。另一边是墓船，涉及大事件【神秘旅行者】。
双方在此处交汇，方向却正好相反，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无法双全。
除非……
渝州咬了咬牙，看向身边的渡鸦。
渡鸦瞬间就明白了渝州的意思，善解人意地笑道：“你去找尤利卡，我来跟踪墓船使者。”
渝州嘴唇嗫嚅了一下，“小心。”
“再怎么说，我身后跟着九音阁下，该小心的是你。”渡鸦温和道。
事关约定，栖身于音律中的九音并未反对，于是，两人跟随浩荡长队，很快便消失在了渝州视野中。
而随着九音的离去，庇护渝州的框架，也随之离开。
记忆中，墓船的概念被隐匿了，仅剩下因尿急而匆匆离开的渡鸦。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还真是会挑时间。”渝州腹诽了一句，不再浪费时间，朝黑木小镇唯一的四层别墅奔去。
不消片刻，他便来到了房屋门口，那高大的建筑边已经围满了小镇居民，他们群情激奋，拿着菜刀和铁器。
不断有石子砸向紧闭的门窗。
其中一个头皮锃亮，像是葫芦瓢的中年壮汉，高声吼道：“下来，如果你不是梦中魔鬼，死一次就可以证明清白。”
“是啊，我们这地方虽然穷苦，但也不是不讲理。给你20分钟，记录过去一年的往事，还不够吗？”
众人吵吵嚷嚷，甚至还有人神情激动：“你们没来之前，小镇安详和平，来了之后，就出现了梦中恶魔，我看你们就是恶魔的化身，疫病的源头。”
渝州混在人群中，虽然对这种粗暴而无序的做法不敢苟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带着情绪的咒骂，或许说中了事实真相。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这一家人都不能死。渝州环顾四周，正想用他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小镇居民，说服奥古斯都夫妇，让他进入别墅，用理智的方式解决问题。
谁知，别墅3楼的窗打开了，一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子站在窗口。
她正是尤利卡名义上的母亲，亚伦先生的妹妹--莲。
女人魂不守舍，眼神中有委屈，有愤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那双微微上挑的蓝色眼眸，四下一扫，忽然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不用了，反正这一年里，也没什么值得我铭记的东西。”
说完，她双手撑着十字窗栏，像一只飘荡的风筝，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跳了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渝州只来得及挨过人群，伸出手。
女人柔软的身体便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咚--
一声巨响，有鲜红的血液，像花朵一般在她身周徐徐绽开。
围聚在一起的人吓了一跳，纷纷退走几步，却没有离开，而是铁青着脸，看着那具不再动弹的尸体。
没有人挪动她，也没有人触碰她，仿佛那是疫病之源，摸一下就会被噩梦纠缠。
别墅内，亚纶先生出现在窗口，他手指攥紧，手臂青筋浮现，神色紧张地望着那具尸体。
有小女孩呜咽的哭声响起，像是哀鸣。
风止息了，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那倒在地上的尸体有了变化，它慢慢肿胀，变得莹白，好似要将旧日的时光蜕去。
一时间，众人哗然。小镇之中，最有可能是噩梦化身的女人，居然不是恶魔。
她是他们的同伴，和他们一样，从同一个框架中蕴生，被同一条律支配。
“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响起。
明明是第1个身份有问题的人，怎么可能不是？
若不是她，不是韦德，现在小镇上的人还被蒙在鼓里，和那些早已被取代的异类有说有笑。
“我总觉得不保险，要不要给亚伦那小子也来一刀……”人群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有些底气不足。
亚伦一家，出手阔绰，来历神秘。光是用钱就能把这个小镇砸死。
若不是亚伦夫人嫌疑太大，谁敢这样找上门，惹他们不快？现在已经证明了女主人的清白，众人又有什么理由再度开口？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举棋不定。
“各位散了吧。”渝州从人群中挤出，“我能证明，尤利卡确实是精神出了问题，她吃了特效药之后，病情已经好转了很多。”
他蹲下身，将女人的尸体扶起。
一道裂缝从女人头顶贯穿至双腿，她僵白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如同冷血动物蜕皮一般，将死去的自己从身上脱去。wap.xs74w.com
亚伦已经从别墅内迎了出来，渝州却先他一步，将外套盖在了女人身上。
“你是谁？”年轻了一岁的女人望向渝州，睫毛微微颤动，姣好的身段如同海上舒展羽翅的燕。
她从死去的身体中复生了。
“进去再说。”亚伦很急切，拉着妹妹的手，不由分说往屋内走。
渝州跟在两人身后，刚想进入，门便快速合上。
渝州哪能随他们的意，杖剑一横，卡住了门缝，他压低帽檐，轻笑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以一个极其潇洒的姿势夹在指间：“亚纶先生，你真要把我关在门外吗？”
照片上，20岁的尤利卡坐在秋千上，笑容明丽，如盛开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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