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给蔡小晗揉肚皮到不疼了,姐弟俩还是没看见他们爹娘回来,樊兴家顶着满头大汗从主客厅回来,捧起新添的米饭就是一顿猛刨,将桌上的剩菜风卷残云一般。蔡昭十分仗义的将那只完好的蹄髈扒到樊兴家碗里,看的常宁眉头直皱。
“……多谢蔡师妹,我从今晨起身就水米不打牙啊比练功还累,幸亏师父叫我来找你们我才缓口气,可怜大师兄,这会儿还不得歇。”樊兴家吃的脸颊圆鼓,几乎将酒窝都填平了,一面吃一面絮叨,“师妹师弟别等蔡谷主他们了,你们落英谷这许多年没人出来,这趟遇上了,好些前辈要与令尊令堂叙旧。别说这会儿,就是晚上也未必能脱身。”
蔡昭忙问他们姐弟现在该怎么办,樊兴家答道:“现在外面乱糟糟的,各门各派的弟子穿梭来去,你们也不认识什么人,为了避免冲撞,大师兄说你们索性先住到暮微宫偏殿的客房中。等祭典结束了,再去师父给师妹准备的‘椿龄小筑’安顿。”
蔡昭连连点头,说着就打算拖着傻弟弟去睡个午觉,抚慰一下这两个时辰的伤害,却被常宁扯住了衣袖,她不解道:“又怎么了?”
常宁:“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是答应护着你了么。”蔡昭正觉得自己一诺千金。
常宁板着脸:“你去客房,我回药庐,他们来找我茬怎么办?哪怕事后师妹你拆了他们的骨头来煲汤喝,那我也一斤吃过亏了。所以你适才许下的承诺,其实不是护我周全而是事后对着我的牌位替我报仇么?”
蔡昭眼睛瞪的溜圆,觉得事情没这么严重。
常宁毫不客气的瞪回去,表示事情就是这么严重。
最后蔡昭掷子投降:“罢罢罢,我们一道去罢。樊师兄,让常宁师兄住在我隔壁的客房里可否?”
樊兴家触及常宁阴冷的目光心头一跳,对方明明是个武功全失的羸弱少年,他却依然生出一股被毒蛇盯上的小兔纸之感,当下忙道可以。
一行人各怀心思,由樊兴家领着往暮微宫偏殿走去。眼见新来的师妹与毒疮师弟都不是息事宁人的灯,这回樊兴家十分小心的避开人群,总算太太平平来到了偏殿。
看着窗几明净的两间相通的客房,蔡昭由衷感谢:“樊师兄辛苦了,也不知腾出两间相邻的客房会不会太麻烦?毕竟这几日宾客盈门,若是不够居住……”
“不会。”樊兴家笑道,“这几日殿中客房反而清净,由是各门各派的弟子都叫大师兄安排到分隔开来的院落中居住,免得,免得……”
“免得发生‘误会’。”常宁替他补足,眉眼笑的十分好看,“这武林中人是极易发生‘误会’的,大师兄和樊师兄思虑周到了。”
樊兴家讪笑着揩汗,赶紧吩咐仆从去将蔡昭姐弟与常宁的随身之物搬来。
趁着樊兴家忙碌指挥人手布置客房,蔡昭凑道常宁身旁轻声道:“你能不气人了么,和气生财知不知道?与你‘误会’的又不是樊师兄,你刺他做什么。”
常宁惊异的转头,清澈的眸光中似乎透着受伤:“你认识樊师兄才不过半个时辰,你我相识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你居然为了他来指责我?!”说完,他怒而甩开袍袖踏进屋中。
蔡昭站在原地:“……”半个时辰与一个半时辰差别很大么。
常宁走到樊兴家身边,长长作了一个揖,倒把樊兴家吓了一跳,忙道:“常宁师弟这是怎么说的,何必行如此大礼!”
常宁起身道:“樊师兄明鉴,我自己也就罢了,可蔡师妹初来乍到,得罪戚师姐全是由于我的缘故,烦请樊师兄好歹看牢些,别叫送来的饮食出了‘误会’。”
蔡昭耳朵一动,三两步追上:“樊师兄,欺负常师兄的人给他的饭食捣过乱吗?”
樊兴家尴尬:“呃,有,有过两三回——不过师父立刻就严惩加害常师弟之人了!那之后再未发生过…呃,发生过‘误会’。”
常宁瞥了她一眼,蹙眉道:“还有汤药,我每日需饮数次汤药,他们也会作怪。”
蔡昭再次扭头质问:“樊师兄,他们是疯了么,连疗伤祛毒的汤药也敢动手脚?!”
樊兴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下毒,只是添了些腌臜之物,类似,类似……”
“类似蚂蚱臭虫什么的。”常宁微笑。
蔡昭拉下脸:“樊师兄,这是不是过了。”
樊兴家为难道:“只有一两回,师父也已加倍严惩了,如今常宁师弟的汤药都由雷师伯看管的药庐送来,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常宁似乎很愉快,再接再厉:“夜里睡觉时,他们还曾往我床铺上扔过蝎子毒蛇……”
“欺人太甚!”蔡昭拍桌而起,这次抢在樊兴家开口之前道,“樊师兄也别再说师父严惩过了,只要首恶不除,那些虾兵蟹将定是源源不绝的!”
樊兴家赔笑道:“师父也发过狠,可是常师兄每回都避开了,并未真的受到罪过,是以师娘拦着师父不让重罚,只说是孩儿淘气……”
蔡昭这就不同意了,高声道:“樊师兄此言差矣,没害到人与没有害人总是不一样的罢!难道这青阙宗上就没有道理了么!”
樊兴家看看常宁,再看看蔡昭,半晌后低声道:“为了这些事,师父与师母吵的甚是厉害,如今,如今已然分院而居了。”
蔡昭无语。
她终于明白自家亲娘为啥总看戚云柯不顺眼了,她这位未来的师父自然是好人,可是显然欠缺魄力与威势,时常碍于脸面与情分为人所拿捏,真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宗主夫人说孩儿淘气是吧?好。”蔡昭眯眼,一字一句道“淘气就淘气。待我入宗门后,师门就是我最小了,想必我淘起气来也不会受重罚的罢。”
樊兴家听出了她的意思,惴惴然道:“……别伤了手足和气才好。”
蔡昭笑眯眯道:“樊师兄放心,手足之情嘛,越打闹越亲近的。”她虽贪图安逸省事,但蔡平殊耳濡目染十几年也不全喂了狗,基本怜弱嫉恶的侠义心还是有的。
樊兴家擦着额头上的汗,呵呵傻笑。
他刚才已听曾大楼说过蔡昭在众人面前露的那一手,加上有戚云柯护着,真闹起来估计戚凌波要吃亏。可若戚凌波吃了亏,师母大人必不肯罢休,未来宗门内可有的闹了。
他生来富庶,家人和睦,因而养出了一副乐天开朗的脾气。
原本只是在外门打酱油的,打算攒几年天下第一宗的威风就回老家做个悠哉的富家翁,谁知道自己居然天赋擅长制药炼气,稀里糊涂就被收进了内门——三教祖师,无量寿佛,只求将来他们火拼起来可不要误伤良民才好!
总算等到仆役们将两间客房安顿妥当,樊兴家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忙不迭的跑路了。
等四下无人蔡昭收起笑脸,冲常宁正色道:“我想到约法三章的第三条,以后但凡无有恶意之人,你都不许去气人家。和气生财不行么,不然人都叫你得罪光了!”
常宁:“那你怎么不对我和气生财呢,总是对我板着个脸。”
“纵算我是个开铺子的,你也不是我的主顾,和什么气生什么财。”
“那我是什么。”
“讨债的。”
……
蔡昭将吃幼弟在干爽柔软的被窝中滚了三四圈,粉团般的蔡小晗就睡着了。
常宁心满意足的也去睡午觉了。心愿达成,他立刻变的笑容可掬,甚至连脸上的毒疮都有几分楚楚动人,临睡前还叮嘱蔡昭别忘了叫他一道吃晚饭。
偏殿静谧,蔡昭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仰首观察屋外高高的穹顶,古老沉默的屋梁上盘旋着深深浅浅的异兽绘纹,面目狰狞,形态凶猛,偏偏人皆道是祥瑞。
祥瑞还是凶兽只凭众口相传,所以说到底,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善恶皆凭言之。
四周散发着淡雅细微的香烛气息,曲曲折折的殿宇回廊隔绝了前方正厅的所有喧嚣烦扰,蔡昭缓缓回屋,给幼弟掖了掖被子,然后独自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北宸六派,以九蠡山青阙宗为尊,其下便是广天门,佩琼山庄,驷骐门,太初观,以及居末的落英谷。
两百年天下风起云涌,六派各有俊才,其中不乏才具卓绝之辈,然而青阙宗能够始终居六派之首,靠的就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别家别派可以父子相传叔侄相继,青阙宗每每选拔下任宗主之时,都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挑出武艺智谋最出众的那一个。
因这个缘故,饶前任老宗主尹岱再有私心,当藉藉无名的外门弟子戚云柯冲破‘天火龙’的脉络桎梏,崭露头角之时,他就必须破格录取为关门弟子。
——不过按照宁小枫的说法,戚云柯能一飞冲天承袭宗主之位,魔教的兴风作浪功不可没。所谓国危思忠臣,不是大难当前,也显不出戚云柯的能耐来。
六派之外,武林正道也并非无人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庆溪坳长春寺与隐秀涧悬空庵。
前者于一百六十年前建成,对,正是落英谷第一代魔女在武林中闹出惊天大祸的当口。据说原本六派都要齐聚人马去清理门户了,正是第一代长春寺住持灵台上人从中说和,最后大家一起和稀泥,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落英谷便与长春寺结下深厚情谊,据说如今长春寺内最古老粗壮的十八棵参天松柏就是落英谷帮忙种的,号称十八罗汉松。
悬空庵略晚数年建成,并且自建庵之日起便避世隐居,不参与武林纷争。直至一百二十年前魔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教主,十几岁便将魔教众长老按在地上摩擦,二十岁便如春雷乍响六龙飞天,强压天下高手无人能敌,弑杀无忌,莫可抵挡。
那段日子魔教势力无所不在,连隐秀涧也不容退缩,悬空庵避无可避,只得加入以北宸六派为首的正道联盟中来。
“那后来呢。”十岁的蔡昭听的津津有味,“是不是像姑母诛杀聂恒城一样,正道也出了一位大英雄杀了这个坏蛋教主?”
蔡平殊挠头苦笑:“这个我也不清楚。似是魔教自己出了内讧,叫咱们有了可趁之机。哎呀,一百多年前的事谁记得请啊。”
蔡昭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失望之情——有时候大坏蛋未必是被大英雄杀死的,也有可能是自相残杀自己蠢死的。
被窝中的蔡晗小朋友打了个饱嗝,顺便打了个滚,红润的小嘴咂吧几下,又甜甜的睡去了,然而隔壁屋内却毫无动静,似乎连翻身都不曾。
蔡昭珠移动两屋之间的槅门,擎着夜明珠走到里间,只见常宁侧身而卧,藏蓝色的薄被之下是淡色中衣,露出雪白的脖颈与一弯玉璧般的胸膛,肌肤细腻而坚实。
蔡昭小姑娘十分正经的挪开视线——话本子里说过,登徒子是要被人打的。
于是她放下夜明珠,宛如对待蔡晗小朋友一般,加倍正经的给常宁拉了拉被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修长肢体,呼吸匀称,酣睡正深,似乎很久不曾这么放心的沉睡过。
蔡昭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夜明珠缓缓退出。
除去北宸六派与一寺一庵,江湖也有星星点点的其他门派,多是一时崛起,旋即如流星消逝,鲜有辉煌至百年以上者。例如蔡昭的外祖宁家,也曾以药剑双绝享誉武林,随着蔡昭的外祖父过世,一儿一女出家嫁人,宁家很快将无人提起。
“名声真有那么要紧么。”看着神情寂寥的小姑娘,蔡平殊微笑和煦,“我们落英谷的谶言是什么?”
“花开花落自有时,一切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对,一切顺其自然。有记得你的人,就记得,没人记得了,就没人记得好了。要紧的不是这些。”
“那要紧的是什么呢?”
“是我们在这世上活过,我们活的每一日都清明快活,俯仰无愧于心。宁家会陨灭,蔡家会陨灭,但‘我们’永远不会陨灭。”
——蔡昭从回忆中惊醒,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常宁,轻轻移上槅门。
常家亦如此。
武安常氏崛起不过几十年,少年常昊生于二十岁上修行有成,行走江湖,逐渐成就一代大侠的名声,期间结识了蔡平殊以及一班或靠谱或不靠谱的兄弟,再随后与未婚妻成亲生子。
因目睹过魔教残忍的手段,他提前一步将常家坞堡藏的密不透风,却不曾想,躲过了聂恒城的滔天势力,莫名其妙在十七年后惨遭灭门。
蔡昭阖眼靠在圆滚滚的幼弟身边,抱被假寐。
昏沉入眠前她想到,好歹护着常宁到伤愈。人全家死光了,性情乖戾古怪些也是情有可原的。换做她自己,别说杀全家了,那年不知谁牵走了她预备过年做腊肉的五花她就恨不得大开杀戒了,足足三个月悲愤难言,见谁都像贼。
所以,以后还是待常宁和气些罢。
隔间里屋的床榻上,原应沉睡不醒的人听着蔡昭的呼吸声,嘴角微微一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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