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向周围,这间大厅的墙壁是由五面同样巨大的顶天石壁围成,每面石壁上都刻有古老繁复的壁画,石壁外侧则是三尺厚的精铸铁壁。这五面石壁中有两面略略向外,使得这两面石壁之间留出一个数尺宽的缝隙。
而这道缝隙之间,齐平两侧铁壁焊连的就是他们适才进来的那面狭窄的铁壁。
五面石壁加一面铁壁,正好六面。
“你才是瞎!”蔡昭转头,“你过来看看,过来过来……”她双手拉住慕清晏的左手,兴冲冲的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之前我不敢说,因为金铁之物不如木石容易判断年份,现下我敢断定,这面铁壁与整座地宫不是同时建造的。”蔡昭拉慕清晏站到他们进来的那道铁壁裂缝前,这时,外面的箭雨已经停止了,只在通道墙壁与地面上留下许多短短的箭尾。
慕清晏低头细看,发现被他撕裂的那面铁壁只有数寸厚,与对面刚刚被他拍裂的对面铁壁大相径庭;铸造技艺也不够精细,致使铁色微微发灰,而非整座玄铁地宫一般的深黑色。
正如蔡昭所说,这间大厅的确是个被五面石壁围起来的五边形,而他们进来的这面铁壁是后人另行添加上去的。
“不但这面铁壁与地宫不是同时建造的,这五面石壁也不是。”蔡昭环视五面石壁,指指点点,“你看这石头纹路,还有上头的刻痕,雕琢这五面石壁少说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你们魔教也是两百年前所立,而这地宫是你们第五代教主所建,就算前四代教主命短些,也得几十年才能轮到第五代吧……”
“一百三十年。”慕清晏忽道。
蔡昭:“?”
慕清晏道:“慕东烈教主继位是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十五年后,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前左右弃位出走,再无音讯。”
听到这个年份,蔡昭略略一怔,一缕思绪飞快穿过脑海,她不及抓住就消失不见了。
“在位十五年,弃位出走……”她喃喃自语,忽问,“他究竟是为何要建造这座地宫?就算当时你们魔教家大业大烈火烹油,他也不会无缘无故下这么宏大的手笔吧。”
慕清晏凝神蹙眉,“其实我从刚才就有一个奇特的念头。慕东烈教主建造这座地宫,仿佛是为了隐藏什么东西。”
“藏东西?”蔡昭抬头望着周遭石壁,“若那地图没骗人,这五面石壁就是地宫的中心了,难道他是为了隐藏这五面石壁?”
“不像。”慕清晏摇头,“如你所言,这件厅堂本是五面一般大小的石壁围成,其间特意留了道数尺宽的空隙允人进入。如此作为,看着不像要隐藏这五面石壁。”
蔡昭:“难道这里真的留下宝藏了?”
慕清晏:“慕东烈教主有没有留下宝藏我不知道,但外面的那些死尸定然是相信这里有宝藏的。”
两人毫无头绪,最后蔡昭长叹一声,靠着石壁一下坐倒,“来,请少君说说贵教这位慕东烈教主是何许人也吧。”
慕清晏挨着女孩也坐下去,闲适的舒展修长的四肢,“慕东烈教主是本教建教以来最雄图伟略的教主,差一口气就能吞并北宸六派一统天下了——至少史载如此。”
“这你说过了,说点别的吧。”作为‘差点被吞并’的北宸六派弟子,蔡昭口气发酸。
慕清晏想了想,道:“慕东烈教主继位时,才十二三岁。”
“啊?!”蔡昭大是意外,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你教最早开始收养义子,用来辅佐才能欠缺的亲生儿子的,是第三代教主。而慕东烈是第五代教主,所以他的父亲就是……”
“对,慕东烈教主的父亲就是第四代教主慕华宁,一位才能欠缺的慕氏独生子。”慕清晏承认的很干脆。
隔着一百三十年时光鸿沟,当年的慕氏与此刻的慕氏竟有许多相似之处——幼年的慕清晏在翻阅离教史册时常常这么想。
与慕清晏的曾祖父一样,第三代教主慕晟也是个宽容仁厚之人,以至于对独生子无法严厉管教,将慕华宁养的多愁善感,孱弱优柔。而当时的北宸六派刚分完家,自立门户不过十来年,声势如日中天,对死对头离教虎视眈眈。
慕晟深知不能将教权大任托付给柔弱的儿子,于是开启了养子制度。
而第一任养子也与聂恒城一样,是个英明果决文武双修的绝世俊才,上能帮助养父震慑教众,下能将离教打理的井井有条好生兴旺。
于是,同样的,与慕清晏的曾祖父一样,慕晟教主对养子欣慰之余不免生出隐隐忧虑。但是他的运气不错,儿子儿媳虽是一般的无用,长孙却是一名虎虎生威的骁悍少年,小小年纪已是头角峥嵘。
这位少年就是慕东烈的兄长慕东旭。
慕晟过世后,他的养子果然权势日长,慕华宁虽有教主之名,教权却全在养兄弟手中,一干忠心的老臣忧心忡忡之际,只盼少教主慕东旭快快长大,好尽早接过教主之位。
谁知,就在慕东旭年满十八岁前的一个月,他忽然意外坠崖而死了。
“真是意外吗?不会是那养子暗中下的手吧。”不能怪蔡昭一脑门子阴谋论,这段日子她已经听了太多聂恒城当年的骚操作了。
慕清晏:“史册上说过此事,慕东烈教主日后曾反复查探,慕东旭之死的确事出意外,与那养子无关。”
慕华宁乍闻长子之死,立刻口吐鲜血昏死过去,醒来也只剩半条命了。
而在他身边的,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次子慕东烈,以及慕东旭那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儿慕嵩,还是个出身微贱的妾侍所出。
如此情形,养子一系的拥趸立刻活跃起来,他们四处串联,争相呼告,明里暗里鼓吹慕华宁应当效仿古代明主尧舜的举措,将教主之位禅让给年富力强又功勋累累的养兄弟。
慕华宁还真动摇了。
可惜,他们遇上的不是慕清晏那淡泊无欲的父亲,而是阴鸷雄猜冠绝天下的慕东烈。
当素来沉默孤僻的次子提出要代替长兄继承教主之位时,慕华宁都觉得是笑话,还劝慰小儿子别着急,老父亲还能再撑一撑。
慕东烈没有多费唇舌劝服父亲,他一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次日,正当一众长老护法与养子等教中大佬在慕华宁病床前扯皮时,半身染血的冷漠少年提着两颗人头进来。他将包袱一抖,两颗头颅滚落众人脚边,正是养子身边叫嚣禅让声音最大的两位心腹,亦是七星长老中的两位。
“他一人杀了两位长老?才十二三岁!”蔡昭大惊,“是不是当时的七星长老本事不大啊。”
慕清晏没好气的戳了下她的脑门。
当时慕华宁的病床前立刻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慕东烈修为已然如此惊人,而且全然无人知晓。
按照离教教规,教众不可自相残杀,哪怕有叛教行径或触犯了教规,也需得到令旨才能动手,不可自行诛杀。
阖教上下,只有一人可以例外,就是教主本人。
如今,慕东烈无缘无故杀死了两名七星长老,摆在慕华宁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按照教规来惩处小儿子,要么提前传位给他。
慕华宁当然选择了后者。
“那位养子就这么认命了?”蔡昭有点不敢置信。
慕清晏神情复杂:“从后来的记载来看,那位养子并非存心谋权之人。在慕东烈教主掌权初期,两人虽有争执,但也是事事为公。等到后来,他更是忠心耿耿,不知多少次为慕东烈教主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蔡昭颇是感慨:“唉,所以说嘛,野心都养出来的。要是令尊也跟慕东烈教主一样,说不定聂恒城……”她摇摇头,“不对,聂老狗从你祖父没成婚时就开始算计他了,决计包藏祸心很久了。”
慕清晏没有说话,心中流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
蔡昭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抬头道:“就没人怀疑慕东烈教主可能为了抢夺教主之位,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慕清晏摇头:“起初的确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但后来慕东烈教主说退位就退位,抛下滔天权势与教主之位说走就走,显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
蔡昭想了想:“他一走了之后,继任教主的就是他兄长之子了吧。”
慕清晏:“不错,正是第六任教主慕嵩。他继位时才十七岁,好在他叔父留下的心腹俱是忠勇之辈,教中并未出乱子。慕嵩教主对慕东烈教主极是敬爱,孺慕之情堪比父子。”
“看出来了。”蔡昭笑出声,“他将慕东烈教主的得位经过记载的跌宕起伏,栩栩如生,堪比市面上最红火的话本子了。”
慕清晏也笑了,“这倒是真的。我读史册时,其余教主再有丰功伟绩,也是寥寥数语,只求记载明确就行了。只慕东烈教主的生平事迹,那是事无巨细,歌之颂之,字里行间都是敬仰爱戴之情。这也难怪,慕嵩教主是毕竟是叔父亲自抚养长大的。”
“既然事无巨细,那为何没写慕东烈教主建造地宫与隐退的缘故?”蔡昭奇道。
“前十二三年的确事无巨细,但到了慕东烈教主离去前那两年,记载开始含糊其辞,于几处关键笔走春秋,到了最后慕东烈教主离去时,更是一笔带过。”慕清晏皱眉,“我总觉得慕嵩教主隐瞒了什么。”
蔡昭一面摇头一面满地乱走,“唉,看来你家先祖的心事是猜不到了。算了,咱们还是看看这石壁吧,说不定有什么出路呢。”
慕清晏同意,两人便仰着脖子观看起这五面石壁了。
石壁极为巨大,两人最远只能看清头顶三四丈高的图案,再高处便看不清了。每面石壁边缘都雕有繁复绮丽的古老的花卉鸟兽图案,在这些花卉鸟兽纹路之中,还有刻有许多人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绘型绘色,外加亭台楼阁,甚是热闹。
慕清晏越看神情越凝重,“昭昭,你觉不觉得这些花鸟鱼虫的刻纹很眼熟?”
小姑娘看的入神,他叫了两遍她才回过神,茫然道,“眼熟吗?是不是瀚海山脉还有其他地方也有这种刻法?”
“不是,这种金石篆刻技艺是一种失传许久的古法,瀚海山脉的确有不少地方留有这种金石篆刻的痕迹,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慕清晏道,“我是说这些绘纹,你觉不觉得和暮微宫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蔡昭啊了一声,赶紧凑上去仔细看,“哎呀,还真是的,这一大片龙生九子的云纹,我在朝阳殿的梁顶上看见过;这一段昆仑神母降服妖兽的图纹,就在我家第一天上万水千山崖后,当晚住的偏殿梁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慕清晏也是毫无头绪,反问:“刚才你在看什么,看那么出神。”
“哦,你看。”蔡昭指着石壁上的人物雕刻,“这个人,那个人,这些所有人,几乎每面石壁上都有。把他们的图案连起来,好像一个连续的画本故事啊。”
不是她吹嘘,从小到大她看过的话本故事没一万也有九千了,其中不乏全绘本的,就是面向不识字的妇孺顾客的。
慕清晏一怔,发现还真是如此。
既然要看故事,就得从头开始。两人团团一顾,便走向裂缝铁壁处,按着卷轴展开的方向,从右到左开始。
因石壁太高,慕清晏用蔡昭左腕上的银链卷住石壁高处的一块凸起,将两人拉了上去。
第一幅图,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幼童正在叩首拜师。他的师父是位仙风道骨的高人,家中有屋又有田,还有七八名奴仆服侍,身后更有许多珍奇异兽在蹦跶。
慕清晏咦了一声,“原来这石壁上刻的是我教创教先祖慕修诀的故事。”
蔡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孩子的左脚脚底,是不是有七颗痣。”慕清晏指着那幼童的小小赤脚,“史册上写的清清楚楚,创教先祖慕修诀生有异症,脚踩七星,是为天降大任之相。”
“是吗?”蔡昭满脸惊讶之色,“可是我家祖谱说,北宸老祖的脚底也有七颗痣,是为脚踩七星,生来就要拯救天下苍生的。”
“你在说笑么。”慕清晏一怔。
蔡昭怼回去,“祖先的事能说笑啊!”
慕清晏想了想,“那好吧,也许两百年前的人,大多脚底都长了七颗痣吧。”
蔡昭:……
“所以,这石壁上讲的是慕氏先祖拜师学艺的故事。这个史册上倒不曾提起,我们看看也好。”慕清晏颇有兴味,“呀,先祖原来全家亡故了。”
蔡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幼童额头和腰间都扎了孝带,身后的包袱散开,露出几块牌位。
高人将幼童收入门下之后,悉心指点他习武学文,甚为疼爱。
为了展现‘疼爱’这个细节,石壁上还细细描绘了高人半夜秉灯去看幼童的睡相,或是爱怜的为他盖被子,将露出的小脚塞回被褥,或是查看他白日习武时留下的伤处。
这位不知名的石匠大师技艺甚是精湛,不但幼童和高人容貌举止栩栩如生,便是那几名奴仆也都没闲着,各司其职,分毫不差。
幼童习武学文时,那几名奴仆或是把守大门,或是看管丹炉,或是整理车马仪仗,还有清点库房珍宝和手持大剪子修剪花木的,最后一名僮儿打扮的奴仆则一直随侍在高人身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位老仆的脸上没有刻嘴巴,鼻子以下一片空白。
如此过了十来年,幼童长成了一位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并且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挚友,呃,貌似还有了一位心爱的姑娘——高人一脸慈爱,捋着胡子表示很高兴。
“你家先祖命不错啊,师父这么疼他。”蔡昭忍不住道。
“闭嘴,看下去。”慕清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凝重。
果然,下一幅图就风云骤变。
大团大团黑云滚滚而来,裹挟其中的妖魔鬼怪四处残杀百姓,为祸天下,一时间赤地千里,白骨盈野。道骨仙风的高人自然率领天下群雄奋起抵抗,他心爱的弟子站在最前面,骁勇善战,莫可匹敌。
——看到这里,蔡昭心头也生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古怪之感。
然而诸魔势大,高人一方死伤惨重。
慕修诀身边的人也一个个死了,他立起了一座座墓碑,每一座墓碑下面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曾经把酒言欢,生死与共。
墓群中,慕修诀形单影只,背影凄凉。
最后,连他心爱的姑娘也惨死在妖魔口下。
慕修诀抱着残缺的爱人尸首,满脸阴戾仇恨,再没了之前温和爽朗的微笑。
随后,慕修诀与高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几名奴仆站在高人身后,均是愤慨异常,只有那位腰间挂着花木大剪子的奴仆试图从中劝和。
正当蔡昭好奇师徒俩为了什么争吵,就看见下一幅图中慕修诀身后一片阴霾,大团大团的黑雾中隐隐绰绰竟也是成群的妖魔!
当高人带领残存的天下豪杰对抗诸魔时,慕修诀率领一群面目狰狞的妖魔杀入助阵,原本节节败退的高人一方立刻反败为胜。但妖魔毕竟是妖魔,行径难以约束,让诸魔被诛灭之后,慕修诀率领的妖魔收势不住,也杀伤了许多无辜百姓与正道群雄。
高人见弟子不肯放弃那群胡作非为的妖魔部下,大怒之下,又是大吵一架。
慕修诀负气离开,却不知自己的师父已是身受重伤,内外交击之下一病不起。高人自知时日无多,于是派人出去找慕修诀,又拜托正道群雄四散消息,希望慕修诀闻讯回来。
高人等啊等,一直没等到心爱的弟子。
临终前,他嘱咐了那位没嘴巴的老仆好些话,还交给他好几口箱子与许多卷轴。
等慕修诀赶回时,高人已近过世。
慕修诀显然认为是那些奴仆和正道群雄有意阻挠,导致自己没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于是两边人马狠狠打了一架,最后老仆高举着高人临终前的一封信奔跑出来。
慕修诀读信后,失魂落魄的离去了。
老仆也一道走了。
老仆跟着慕修诀来到了一片浩渺如瀚海的山脉中,开始建造宫殿,楼宇,关卡,屏障,还有许许多多的地道。
最后,老仆也不行了。
他提起最后的力气,让人找来五面巨大的石壁,没日没夜的雕刻。
五面石壁刻完之日,就是他命终之时。
最后一幅画是老仆的回忆。
回忆中,胡子还没那么长的高人,领着年幼的慕修诀在看海,师徒俩赤着脚踩着浪花,笑起来时眉眼十分相似。
奔跑间,高人翻起的左脚,脚底亦有七颗痣。
故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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