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江湖夜雨十年灯>第 123 章 第123章
  藏书阁在青阙宗中并非什么禁忌之地,一般来说,只要宗主或掌钥弟子允许就可进入,宋郁之就是这一代的掌钥弟子。

  放眼望去,高至梁顶的书架层层叠叠,摆放着青阙宗的各种武功与心法典籍,还有两百多年的武林往事与先人纪要,加上星星点点的暗格,若无熟悉之人指点,骤然入内的人根本无法从浩如烟海的凌乱卷宗中找到所需之物。

  蔡昭曾听慕清晏说过,其实离教的九州宝卷阁也是这么个套路,尤其他们较北宸六派更为不择手段,两百多年累积下来的暗黑辛秘与阴姽武学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后来,时任教主往往只清楚前两代的手札记录,偏偏九州宝卷阁又是个闲人免进的禁地,要想知道更久远的事,就得教主大人亲自撸袖子上,翻者几块砖头厚的史籍册子,头悬梁股刺锥的与堆积如山的卷宗奋战了。

  香炉上氤氲着袅袅清幽,蔡昭坐在书案后耐心翻看薄如蝉翼的泛黄油纸。

  宋郁之登着梯子从高架上取下不知第几个灰扑扑的卷轴,展开后将里头夹着的几张薄纸放到蔡昭跟前,“这是最后几张,外祖父私匿的手札都在这儿了,其余的记载都光明正大的写进宗门籍册中了。”

  蔡昭忍不住赞赏,“难怪都说木藏于林,大隐隐于市,就算有人知道尹老宗主留有秘密手札,挠破头皮也找不到啊。”

  宋郁之以为女孩在讽刺外祖父,只好解释道:“……母亲临终前说,这些消息事关重大,外祖父是怕被人知道了,反而要闹出乱子来的。”

  蔡昭拈着其中一张薄纸晃了晃,笑道:“这事泄出去,驷骐门的确是要闹乱子的。”

  ——已经坟头长大树的驷骐门前掌门杨仪老头,年轻时私通父亲的爱妾们,为啥说是‘们’呢,因为他爹统共八个爱妾,他私通了七个。父子俩爱好很一致啊。

  宋郁之垂眼一瞥,明白女孩在说哪件事,顿时俊面泛红。

  应该赞赏的说,尹老前辈是个考据严谨的学问人。

  比如杨仪私通父妾这事,尹岱自己当时也只是个弟子,并不能派人去杨公子床底下偷听,他是靠推断各种蛛丝马迹得出的结论,第八个妾侍因为证据不足,尹岱就很严谨的没把她算上,只写了一笔‘行迹不显’。

  “你外祖父文笔真挺好的。”蔡昭一连看了好几件过往辛秘,发现尹老头写的栩栩如生娓娓道来,既惊悚又悬疑,还不乏传奇艳情,小蔡女侠一时梦回落英谷,恍觉自己又团在被窝里吃零嘴看话本了。

  “《紫微心经》就记在这张上么?”总算她还记得正事,从胳膊肘下找出一张留白甚多的薄油纸。

  宋郁之神情复杂:“是。”

  与其他东拉西扯的辛秘不同,《紫微心经》是单独记载在一张纸上的。

  尹岱的确没有明说这就是聂恒城晚年所练的邪功,只说‘魔教故老相传一门名叫《紫微心经》的功夫,威力巨大,却邪门非常’。

  根据他数年的明察暗访,甚至不惜将自己苦心豢养的死士一拨接着一拨投入魔教做细作,还强行翻阅留在六派之中的先辈记载,总和信息后得出若干结论——

  《紫微心经》是魔教初代教主慕修诀流传下来的神妙功法,不但他自己会,长子也会。然而在他身故后不久,体弱的长子也意外早逝,这才由尚处弱冠之年的三子慕兰越继位。

  然而慕兰越却无法修炼《紫微心经》。

  离教对外宣称慕修诀的其余儿女都避世隐居去了,但其实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们的确不喜江湖纷争,早早有意离开瀚海山脉,但作为修武之人并不会停止修炼,然而他们大多数都在修炼《紫微心经》时走火入魔,非死即残了。

  眼看手足们下场惨烈,慕兰越只好对后世子孙宣布《紫微心经》不可修炼,但因为舍不得先父遗物,他并未销毁心经秘籍。

  谁知传到第六代教主慕嵩时,其膝下有一子禀赋超群,本是继任教主的不二人选,他似乎练成了《紫微心经》,但很快神秘过世,死因不明。

  其后慕嵩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亲手焚毁了极乐宫后山的一座园子,之后就开始沉迷修道炼丹,直至在丹房中暴毙。再后面就是诸子婿争位,慕忆农在养兄的帮助下胜出。

  《紫微心经》的记载到此为止,尹岱在末尾注了一行小字:“余遍阅故纸,未闻彼时有大肆残杀屠戮行径。”

  蔡昭心头一震,抬起头来:“也就是说,慕嵩的这个儿子,不需要像聂恒城一样吸取诸多高手的内力精元,一样可以练成《紫微心经》?!”

  “对。”宋郁之道,“倘若路成南所言不虚,那么聂恒城应该是练错了。”

  蔡昭喃喃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要骗倒聂恒城这等当世人杰可不容易啊……”她又想到一事,“原来尹老宗主早就知道聂恒城练功出了岔子。”

  “不止。”宋郁之递来又一张薄纸,“外祖父还推算出聂恒城至多还有三五年寿数。”

  路成南负伤出走后,聂恒城愈发暴躁狂乱,虐杀无度,然而再是疯癫,偶遇风寒头痛之类的小疾也是要看病的。为了保密身体状况,聂恒城自然不会让这些大夫活下来。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些枉死的大夫中正有尹岱的两个死士。

  这两个死士一前一后替聂恒城把过脉后,在死前将关键信息通过教内暗线传了出去,尹岱据此推断:聂恒城神智已溃,经脉错乱,命不久矣。

  “外祖父察觉聂恒城在修炼诡异功法后,就花费数年在魔教内部埋进一条隐秘暗线,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最得力的心腹死士。”宋郁之低声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惨死于赵天霸与韩一粟的陷阱袭杀。”

  蔡昭悟了:“是以你外祖父不是笃定我姑姑能击杀聂恒城,而是就算姑姑杀不了聂恒城,聂恒城也活不了几年了,所以他才没多布置人手去帮我姑姑……”

  宋郁之羞愧难当:“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蔡昭心潮起伏,强按愤慨,起身走了几步,最后她微微颤抖着再度坐下:“三师兄别多想了,就算我姑姑知道这矣点,她也会上涂山诛杀聂恒城的。聂老贼发疯一年,武林就已经血流成河了,再疯个三年五载的,天下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会死呢。”

  宋郁之愈发羞愧,但他并不辩解,只默默受了。

  想到蜡黄憔悴缠绵病榻的蔡平殊,蔡昭侧头抹去眼角泪水,她按住心口,极力平顺气息,好几息后才道:“三师兄,我想看那几年魔教行迹的卷宗。”

  “有,有。”宋郁之忙不迭道,“这些不在秘密手札里,都在宗门明录的卷宗中。”

  他顿了顿,“我一直想公布这些札记,只是担忧外祖父的声誉受损,便想着等以后我当了……再将这些札记补充到宗门籍册中去。”

  接下来数日,蔡昭一直仔细阅读那几年的记载,宋郁之却是越来越焦躁,因为他发去广天门询问父亲的信鸽,至今没有回信。

  “三师兄你别老是走来走去,晃的我头晕。以广天门的底气,除非杨鹤影人证物证俱全,不然哪个能为难令尊啊。”蔡昭低头翻阅卷宗,有一搭没一搭的宽慰。

  这时,樊兴家忽然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三师兄不好了!广天门附近的弟子来报,说驷骐门杨门主找到你家用活人炼制尸傀奴的证据了!他们不但挖出了死于广天门剑招的村民尸首,还从擒获了十几个尸傀奴!”

  蔡昭愣了下,“还真人赃并获了啊。”——自己真是乌鸦嘴。

  宋郁之顿时脸色煞白。

  “李师伯已经飞鸽传书给师父了,他叫我来通知你。”樊兴家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宋郁之定定神,“我这就去向李师伯请辞,我要回家一趟。兴家你跟我一起走,说不得会闹出许多伤患,到时用得着你。”

  樊兴家吓了一跳,嘴里说也好,心里其实不大愿意。

  蔡昭心念一动,手指在摊开的卷宗某处点了点,若无其事的起身道:“我也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宋郁之迟疑。

  蔡昭笑的和蔼可亲:“三师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口舌伶俐,修为尚可,不论吵架还是打架,都是难得的帮手呢。”

  宋郁之不免心动。

  蔡昭再加一把火,“三师兄你想想。二师兄跟着凌波师姐回老家了,四师兄跟着师傅出门了,大师兄每日忙进忙出,如今你和五师兄也要走了。内门之中可只剩下我了,你放心留我一人么?”

  宋郁之闭了闭眼睛,“行,你也一起去,但不许搭理魔教中人,免得师父气死。”

  蔡昭笑眯眯道:“三师兄放心,除了他们教主,我什么时候搭理过第二个魔教中人。”

  宋郁之觉得自己先要被气死了。

  樊兴家也不大放心:“昭昭师妹,你真的和姓慕的分开了吧。”

  “那是自然。”蔡昭满口保证,“我们分别的和和气气,毫无怨怼。此后山高水长,各安天命了。”

  宋郁之心中一宽,转身出门前又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蔡昭手中。

  他笑道:“之前你救走了…那个人,我沿着你们逃走的村镇摸了一圈,找到了这个。我想你的东西不好流落在外,就给你赎回来了。”

  白生生的掌心中是一条精致纤细的金链,堆成了小小一团。蔡昭勉强一笑,握紧掌心:“多谢三师兄了,回头我若没银子了,还能再当一回。”

  宋郁之笑了:“有我在,怎么会让你当东西呢。”

  蔡昭随手将金链丢进腰囊,平静道:“说的也是,同样的傻事我怎会再做一遍呢。”

  *

  慕清晏在伏牛寨中盘桓了数日,不但命人修好了砸破的寨门,还派鬼医临沭治好了薛老夫人的陈年宿疾。薛有福万分感动,慕清晏轻叹:“薛老夫人仁善慈和,本就该受人尊敬。若先祖母欧阳夫人有令堂的三分,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听见‘欧阳夫人’四字时,薛有福一颗心吊了起来。

  慕清晏清水般的眸子注下,“我知道,你也知道,家祖母的棺椁是空的。”

  薛有福立时流下汗来:“那是,是因为……”

  “慕正扬将她的遗骨弄到哪儿去了。”慕清晏的声音平淡如常,却如平空一个闷雷,打的薛有福都不敢抬头,“正扬哥,他,他……”

  慕清晏平静道:“是不是被慕正扬挫骨扬灰,丢进污渠了?”

  虽然不中,但也不远了——细究起来,慕正扬一生的悲剧就是由生母欧阳雪的偏狭和疯狂而起,照慕清晏看来,这个报复不算过分。

  薛有福焦急的辩解:“不能怪正扬哥,他平白无故吃了那么多苦,都是因为欧阳夫人不做人事!无论夫妻闹什么脾气,拿无辜小儿出气的混账,不论男女,老子见一个宰一个!”

  慕清晏语气愈发温和:“薛大当家不用急,我省的——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为人父母的。同样为人母亲,薛老夫人为了孩儿什么苦都肯吃,先祖母却无端迁怒稚子,最终酿成大祸…唉…薛大当家,你要好好孝顺老夫人,她吃了这么多苦,该当长寿康泰的。”

  这番话险些将薛有福的眼泪都说下来。

  慕清晏耐心道:“如今聂恒城死了,你也不必东躲西藏,窝在这穷僻之地做匪寨营生了。你若有意,我可为你寻一处春暖花开的地方安居,既能奉养老夫人,又可教养孩儿。”

  薛有福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望着与挚友兄弟一模一样的清俊面庞,他油然生出一股亲近理解之意,心想人家当教主的,不凶狠些厉害些,这么年轻怎么压得住一群妖魔鬼怪。

  次日一早,慕清晏便要率众离去。在床上辗转了一夜的薛大当家顶着一对黑眼眶来送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慕清晏即将迈出寨门时忍不住道:“请慕教主借一步说话。”

  慕清晏欣然同意。

  “教主还记得我与您说起的,与正扬哥的第二次见面么?”薛有福声音微微发颤。

  慕清晏微笑:“自然记得,你说他十分高兴,还送来一株雪灵芝给老夫人补养身体。”

  “我与正扬哥相识那么久,从没见他那么高兴过。他这辈子,没几件能高兴的事。”薛有福怅然道,“那夜,我们一气饮了十几坛酒,醉的稀里糊涂时,正扬哥说了一个地方……”

  慕正扬是个极其细致谨慎的人,不然也无法在聂恒城的眼皮子下蛰伏那么久。

  他与薛有福虽然说过许多话,但从不涉及具体的人名地名和事件名。薛有福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小淑’姑娘姓甚名谁是什么人,甚至连慕正扬失踪了都不知去哪儿找人。

  只有那夜——初步成功的计划,两情相悦的恋人,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慕正扬相信自己即将摆脱厄运,真的高兴极了。

  “正扬哥一直絮叨着叫我照顾好娘,将来还有的是好日子呢。我随后说了句,‘娘近来身子骨挺硬朗的,倒是你,别冒着大雪去什么破地方冒险啦’。”hTTps://WWw.xs74w.com

  “正扬哥含含糊糊的答‘不行不行,还得去一趟雪沼泽’什么的……”

  慕清晏目光一闪:“雪沼泽?!”

  “是啊,我当时还在想,雪山也有沼泽么?”薛有福挠挠头,“正扬哥酒醒后想起了这事,严厉的叮嘱我不许说出去,唉,我是咬破手指应下的。慕教主,这事要紧么?”

  慕清晏微笑道:“就算再要紧,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

  等薛有福走远后,游观月过来看见慕清晏正静静矗立在山崖边。他刚要上前回禀,却听慕清晏道:“你准备一下,我们轻装简行,去一趟血沼泽。”

  游观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沼泽?”

  “流血的血,血沼泽。”

  游观月想起这个名称了,他皱起眉头:“是那个地方啊。”

  慕清晏目中闪动:“不错,就是广天门北山后,那一大片幽闭密林之中的血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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