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些懵了,脑海里有一个念闪,然而无人敢相信。
黥刑,黥面,以刀裂肤,留下永久的犯罪印记。
这是真正的耻辱,不比那风言风语看不见摸不着。这是刻在脑门上的黑记,只要抬头做人,就要时时刻刻受到异样的眼光和追责。
可是这怎么可以呢?这不符合常理,不符合规矩,内宅女人的事怎能和外面一概而论?
为什么不能论?总之就是不能一起论啊!
这天下间,从没听说哪家府上,谁嚼几句闲话就要被黥刑的,那律法怎能管到家里头去,家里自有家规家法啊!真过分了提脚发卖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拿刀在脸上比划,那会流血,搞不好还会死的!
再说了,真要被黥面,谁还不知道你屋子里养出了这样的长舌妇?家丑不可外扬,传出去让外边的人怎么看,还以为主家的宅子里多少是非混乱呢!
总之就是不能这样,从来没有这样的!
范俪与钟意俱是站在台下侧边,自沈砚话音落下,两人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出于交换意见,寻求安全庇护的本能。
沈砚这番话,确实把他们也给吓着了。
在钟意的印象里,女人天大的事都是宗祠里就给处置了,在外头一点水花也没有,原来律法也管女人?
范俪想的更实际些。容貌和名声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什么,没有人比她整日里监察舆情,看得更清楚了。确实,虽然很烦长舌妇乱造流言,但黥刑的处罚有点过重了。
黥面不止毁的一个人,未嫁的,毁的是自己一家;已嫁的,谁也不敢要一个喜欢嚼舌根的儿媳妇,夫妻感情再深也得被拆散,更别说许多人家要迫不及待赶人出去。
如今这里站了七十四人,若是施以黥刑,确实足以震慑这股歪风邪气。只是沈砚真的敢吗?
沈砚才刚来燕地,如今整个北方都在观望她。范薇的事已叫太原十分恼怒,若沈砚名声一败,怕是她的女君位置都要不保。毒妻德不配位,传开来会叫天下人质疑燕侯的眼光,进而影响到燕地的声誉。
范俪不禁开始怀疑,范夫人虽叫她配合,但这事是不是超出预先范围了?
被范俪念叨的范夫人,此刻正披着罩衣,坐在崔老太君的堂屋上。
范夫人与老太君两人的住处离得极近,严格说起来算是在一处院落里,只是两处的大门开在不同方向,白叫人绕了个大圈。若有紧急之事,便如范夫人此刻披件外衫,从角门里去到后院寻人一般,也方便。
这个时辰,老太君已经歇下了,崔莘进寝间去看是个什么情况。
老太君还没睡下,只是歪靠在榻上。四个值夜侍婢的竹席已铺于榻前,几人正听着老太君讲故事,讲的是三十年前老侯爷奔赴边线抗击匈奴的事。
见到崔莘进来,老太君仍不紧不慢收了个尾巴,这才以目示意崔莘开口。
崔莘便将范夫人来访的事,与沈砚闹出的动静,一并说了。
老太君搭着崔莘的手下了榻,感慨道:“她倒是有魄力,从不曾有人把这条法规与女人的事联系在一起。”
“就怕闹大了。”
老太君不置可否,去了外间才对范夫人道:“你本就觉浅,何苦凑热闹,让他们自去闹去。”
这“他们”自然是沈砚俩夫妇。
若是一般的事,范夫人也就随他们了,可这黥刑一开,怕是要叫燕地热议一阵了。她既允了儿子的请托借出范俪,此刻也不打算推责沈砚,便道:“母亲看他,也跟着爬到那台上去,掺和得起劲。”
老太君想到这情景,不由笑了,又意味深长道:“岑儿也是家里一份子,怎么宅斗他就不能参加了?他们这样齐心,我看着挺好。”
范夫人便明白老太君的态度了。婆婆是上过战场的人,年轻时也用铁腕镇宅,把管家权放给她之后,这三十年来,倒叫崔宅里行事温和不少。这似乎是一个轮回,现今她这个儿媳又是个手段厉害的。
范夫人叹了一声,不再提这事,起身道:“倒是我大惊小怪了,母亲快歇息罢。”
这世间,天地纲常都将颠覆,崔氏于莽原上逐鹿,又怎会惧怕那一句两句的非议。流言甚毒,害人不浅,若有雷霆手段,刹一刹这股歪风邪气也罢。
只是演武场上许多人不这样想。
吓唬人的罢?沈砚怎么敢呢,这宅子里还是范夫人和老太君坐镇,她们再仁慈不过,沈砚怎么敢大开杀戒?
就在台下人满心错愕的注视下,沈砚忽将刀尖一转,对准了前排一人。
崔金豆正是站在那个方向,顿时浑身僵硬。这一刻被人特特指出来的孤立感,恐惧感,让她瞳孔猛然放大,嘴唇打颤。她脑子一片空白,用尽浑身力气,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哀求道:“女、女君……”
然而,她声若蚊吟,轻得根本听不见。
“崔新月,”沈砚却冷声叫了另一个名字,“因果相连,你可曾料到过一个时辰后的这个情形?”
“来人,把她给我押上来!”
一股劫后余生的心悸让崔金豆的腿一软,差点站立不住,不是她,哦不是她!
崔新月就站在崔金豆身旁。这是位脸庞圆润的婢女,不过二九年华,身形微胖,小鼻子小嘴长得有几分秀气,只是眼珠子时不时转得飞快,眼睛里散漫着一股精明之气。
在被沈砚点名之气,她还有些幸灾乐祸看戏的兴味,不想一瞬间祸从天降,临到了她身上。
崔新月一样是家生子,家中从曾祖辈起就在崔家执役。如今她的老娘在花园里洒扫,她的老爹跟着采买车队出去拉货,几个哥哥在外头田庄打理庶务,她自己在灶上帮厨,吃的也颇有油水。她因为老爹和哥哥们的差事,见识多些,常在仆婢中间讲起自己的见解,便是捕风捉影也比旁人更像回事儿。她再大方地散点小吃零嘴,受了几些吹捧和关注后,越发喜欢与人聚堆说闲话。
在崔宅的侍婢里头,论人缘,她还是有一定人气呢。
这下被沈砚点名,崔新月慌神了,同时失了颜面也让她有一丝恼火。她僵着脖子,朝台上的沈砚问道:“女君为何无故说这话,奴婢可是哪里做错了?”
只是还不等沈砚回答,钟意已上前反剪住她的手臂。崔新月顿时痛得大叫,眼睛却盯着沈砚倔强道:“放开我,我不上去,我不要去!”
沈家子怎么敢,她疯了吗,不要名声了吗?
沈砚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们两人心知肚明,一部分的流言就是从她这儿传出去的,范俪可不是吃素的。在别人还不知道有这事的时候,崔新月就火急火燎将沈珏的偶遇说成有心之举,是心怀龌龊的自荐之意,添油加醋,肆意嘲讽。⑦④尒説
这个才十八岁的女孩子,心里已经装了太多世故的偏见和傲慢,她享受被人包围被人追问的快感,津津乐道,以求听众。
然而,传谣是要付出代价的。
钟意那一手有三石之劲,崔新月被押着往高台去,毫无反抗之力。
见沈砚无动于衷,崔新月这才真的寒彻心扉。她开始浑身发抖,使劲挣扎,甚至故意往钟意身上靠去,状似在他怀里扭动:“放开我,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碰我!”
钟意顿时脸黑了,亏他还曾有过一丝不忍,果真有些人就是心眼太多,吃点教训也好!
当下,几乎是把人提着拎上了高台。
见沈砚不是开玩笑,侯爷在旁也装个木头人,台下无不噤若寒蝉,有那靠近的,不由紧紧挨在一起。
崔新月陡然登台,望着底下一双双望过来的眼睛,黑夜里似鬼火荧光,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离得近了,她把沈砚手上那柄小刻刀看了个清清楚楚,想到这刀锋要落在自己脸上,怕得牙齿打颤。她不由自主跪倒,抬头望着沈砚,眼神从哀求直至不敢置信:“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对我,女子的脸是多么重要,你知道的,求求你……”
“脸重要,名声一样重要,你也知道的。”
“沈四娘不是没事么,她没伤到分毫,对!沈珏现在安然无恙,我没有伤害她!没有!”
“你现在不也没事么,既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罚俸被卖。”
望着面容冷漠的沈砚,崔新月绝望了。越是清楚知道被黥面的下场,她越是恐惧,她还没嫁人,她这辈子还长着,她不能就这么毁在这里!说几句怎么了,怎么了,沈砚为什么非揪着不放!
她如溺水之人脑中疯狂转动,想找一个能救她的人,然而除了爹娘兄弟,这个危急关头她想不出自己还与什么人交好。忽然,她瞥到一旁的崔岑,一个机灵道:“侯爷,我冤枉啊,没有证据,女君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传的流言,没有证据,我冤枉!”
当着侯爷的面,拿不出证据,沈砚敢滥刑吗?不敢的,谁也不敢在夫家留下这样阴狠独断的恶评。
至于证据,这说过的话又不是敲下的钉,她若是不认,谁还能时光倒流把那几句话捉过来捆进麻袋?
沈砚就见崔新月眼中重又焕起神采,亢奋的,仇视的,又带着忐忑的希冀。她忽然不忍心告诉这个婢女,她不需要什么证据,她们之间地位悬殊,她有需要时可以效法公允,在必要时也可以践踏法纪。
怪不得人人都追权逐势,站到那巅峰,说一不二,确实叫人心生豪气,迷失性情。
两个月前,她还感叹过崔岑罔顾她意愿,以势强娶,如今她自己也迈出了这一步。
沈砚和崔岑都不准备回答崔新月,却有人高声应道,“我可以作证,崔妮子瞎说了许多胡话,我亲耳听见的!”
众人循声望去,是崔金豆。
只见崔金豆一脑门子的汗,就连后背的衣衫也全湿透了,她捏着发颤的拳头,心中打鼓。崔新月喊着要证据,侯爷和女君不说话,是拿她没办法吗?
自从崔新月被押上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今晚真的要见血。崔金豆害怕下一个人是自己,很害怕。
沈砚瞥了她一眼,对崔新月朗声道:“崔新月,你捕风捉影,损人清誉,肆意传谣不以为恶,且事后毫无悔过之意。今日我依律治你罪,判罚黥面之刑,赐你‘传谣奴’三字,望你日后谨言慎行,静思己过,你服不服?”
“不服,不服!”崔新月泪眼滂沱,拼命摇头。
“今日我是崔氏女君,你服与不服,皆无从选择,”沈砚眼风扫过台下众人,凉飕飕的,“行刑!”
钟意接到沈砚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为何他会被半夜叫来赶场,分明是想好了要叫他来执刀啊!那刀尖割在脸上,没点力气怎么制得住手底下人的挣扎,没个稳劲,怕不是一张脸要划花了!
只是,真对着这么一张泪糊了的脸……
“女君,奴婢愿请命。”
还不等钟意犹豫多久,有人站了出来。
是小蛮。
吴娘陪在沈珏身边,跟随沈砚来演武场的还是那四个。云馨细致周全,阿桃聪敏镇定,阿杏活泼机灵,沈砚望向小蛮,相比那三个家生子,小蛮出身贫家,被周折贩卖落身为奴,最终跟随来到北地,真论起来,她是个爽利果敢的,颇有主见。
所以,小蛮知道执刑会受非议,而仍要主动请命?
沈砚望着她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小蛮上前,接过了那柄刻刀。接刀的瞬间,她的手明显在抖,但随即便稳住了。
钟意压着崔新月的肩,见到这个在郓州时有过两面之缘的侍女缓缓走来,眼中不由露出莫名神色。
真想不到,原还是个以色侍君的暖床人,如今竟敢直面鲜血淋漓,握刀握铁,分波踏浪而来。
“钟侍卫,还请你按死了她,”小蛮低头,看着崔新月的脸,眼中似乎无喜无悲,深不见底处却隐隐闪动一丝火光,“造谣,传谣,是犯法之事,该当处刑。”
崔新月正要啐她脸上一口,被沈砚打断了,“等等。”
她顿时狂喜,以为沈砚改了主意,却听沈砚继续道,“额门皮薄难愈,念在她年幼,刻在脸颊上罢。”
崔新月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神恨不能吃了沈砚,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却被钟意干脆地卸了下巴,只剩眼泪飙飞。
沈砚转过头去,盯下台下发愣。崔岑悄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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