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我同夫君琴瑟和鸣>第 11 章 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慢慢走过来,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

  那双乌润的眼,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显得困惑又怯生生。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柔弱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没被吓哭,都算是好的。

  她才来多久,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怕是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

  “夫君?”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迟疑不安的样子。

  确实是吓坏了吧。

  江琮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支簪,金丝繁复地缠绕,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

  他轻咳一声:“……这个赠与你。”

  对方似乎很意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呆呆地说:“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他耐心解释道:“本该当做见面礼,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才耽搁到现在。”

  她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

  他捏着尾,她握着头,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谁也没触碰到谁。

  她垂着头,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

  而他也在端详她。

  他发现,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即使在如此夜色中,也有鲜焕明艳的红,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

  这倒有些特别,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所以他才没发觉。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二人又隔得如此近,才会忽然惊觉,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

  江琮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

  太晚了,他想,该睡了。

  于是便作别,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称谢的话道了又道,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

  “这不算什么,何必如此,”他温声说,“若是夫人喜欢,以后还会有许多。”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但既已说了,他也不能改口。

  接着他看到……她脸红了,光线太暗,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

  不仅红,还有些烫,心也跳得快,她转身走回去,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

  这不对劲,她敏锐地察觉,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回了屋,点上灯,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

  “少夫人!您同世子,真是相配!”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就刚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们站在窗边上,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梦梅丽娘……”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疲惫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偷会?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途径此处,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懒懒地想,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下一刻,绿袖却惊呼道:“少夫人!你的脸好红。”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真的吗?我没什么感觉。”

  嗯?她怎么有点心虚。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凉着了吧!”

  “可能是吧,”泠琅敷衍道,“既然如此,更要早些歇息才是。”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而是在看他的手。

  真是个贵公子,她翻了身,忿忿地想,这只手能沏茶写字,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还自己握簪尾,把簪头留给她。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

  一定是仇富,而不是对“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如鲠在喉。

  想什么呢,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

  今夜,泠琅在自我唾弃之中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她又醒了。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例行的偷鸡摸狗时间到,她深呼吸几个来回,悄然翻身爬起,熟门熟路地绕过屏风外呼呼大睡的绿袖,往夜色中走去。

  刚刚出门走几步,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真的着凉了。

  脸是不正常的烫,头是值得警惕的昏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即使它微不可闻,但仍能感觉出异于以往的沉重。

  泠琅站在萧萧竹叶之旁,认真考虑了片刻。

  想到此前被侯夫人拥抱之时,那种煎熬而苦涩的心酸,她抿了抿唇,终究又迈开脚步。

  要快点解决的,她对自己说,再这么拖沓下去,难道真要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了?

  该清的账不能任它成烂账,该寻的仇更不能放下。泠琅想起李如海曾说的苦茶之论,现在只想苦笑。

  爹,原本不是我不贪恋甜暖,只是从来未尝过那有多好。

  仅仅是被那样温暖的怀抱抚慰着,就让她有一瞬间的“不如就这样扮一辈子,哪儿能叫她失望”的心思来。

  月亮出来了,挂在天上盈盈一片。离三十还有几个日子,它如今不算圆润,但也够亮。

  足够她顺利穿过严防死守的北城门,并且让城门上来回巡逻的士兵一无所觉。

  目的地在城外北郊。

  昨天晚上,苍耳子是这么说的。

  “姑娘一来便问,世上有没有能凭空消失的武器,这问题太玄乎,我们替你查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后来您才说,这东西或许叫春秋潭,我们这才找着了线索,但找来找去,总离不开那些难以打探的区域,如今告知您这个,已经是尽力。”

  “那人在北坡密林,是夜间巡守的卫士,负责倒数第二道关卡。”

  “他叫高深,生得却很矮,背还有些驼,同其他守卫格格不入,应当相当好认。”

  “您问我如何能去北坡密林,啧,凭姑娘能夜闯王府盗走紫砂玉壶的本事,咱哪儿配指导您这个……”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买卖一场,也算有点交情,开个玩笑不至于动手吧……诺,这是一张地图,您不能带走,但可以在此处瞧明白了。”

  “毕竟是北坡密林,那等地方的地形图,除了我手里这份,其他的应该都在……哼哼,您看好了没?”

  “这,给您自然也会给他,您本事这么大,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为虑吧……”

  不足为虑?她确实没什么忧愁顾虑,即使此番要闯的是密林禁地,她晚上也睡得很香,甚至破天荒想了会儿男人。

  男人,想想也就罢了,能观赏点美色就更赚,至于更多的,她真的没心思也没精力。

  泠琅在林间穿梭。

  月色在枝叶中漏出,破碎成块状落在草丛或是灌木上,这里的林还不算密,地也不算难走。

  林中有湿漉漉的雾气在浮沉,春末的虫鸣已经一声大过一声,把她弄出的响动很好地遮盖了过去。

  又行了一刻,很明显能看到树木越发高,大有参天之势,月光被牢牢挡在外面,林中可称漆黑一片。

  直到远处隐隐透出微黄火光,泠琅才放缓脚步。

  她跃上一株最粗大繁茂的树,身躯紧紧贴于树干之后,如一尾游动着的蝮蛇。冷静地观察,揣测,于夜色中无声无息。

  北坡密林是禁地,平常人稍微靠近,甚至途径此处半里开外,都会遭受到驱赶。

  这里面藏的是什么,无人可知,但苍耳子痛快地说了。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女帝的宝贝!”

  泠琅当时有点惊讶:“男宠?”

  对方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您的眼界能不能大一些?是武器!顶顶厉害的武器!”

  藏匿在繁华烟花处,却是书生模样的线人此刻露出类似于敬畏的神情。他用泠琅从未听他用过的严肃语调,极为缓慢地说: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军械库,传闻中,女帝当初就是凭用了这个,才顺利夺下至高之位。那等地方的森严可怖,以及万一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要想清楚了。”

  泠琅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听起来,藏着男宠反倒要简单许多。”她喃喃地说。

  那张地图已经烂熟于胸,哪处有机关,哪处有密道,甚至是换岗的时间都有详细标注。

  她沿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往前,身影擦掠过草地,声响惊动卫士,待他们慌忙举起长矛围拢察看,她已经在出口的另一边。

  哪有什么难的,泠琅身上出了点汗,颇有些扫兴地想,这里的卫士迟钝如呆瓜,还顶不上在侯府看马厩的九夏。

  嗯,听说他被江琮扣了月钱,得找机会补贴一些,反正她也没处花——

  一边思索着同眼下毫无关联的事,一边藏匿于守望台之下屏气凝神,泠琅甚至能听见守卫在自己头顶跺脚取暖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隔着两层木板的咫尺之下,有个不速之客在悄然等待。

  等待换岗的那一刻到来。

  脚步声渐起,听起来有些杂乱散漫,并不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有甲胄缝隙之间的撞击声,那说明他们没有穿厚甲,虽然行动很快,但挨不得几刀。

  可惜双方没有交流,只有沉默的步声来来去去,不然她还能趁机——

  “是谁在那里!”

  一声利喝陡然响起,泠琅浑身一震,脊背瞬间弓起,右手往肩上一摸,已经触到冰凉熟悉的柄。

  “快追!甲六五分队,集合!”

  “往那处去了,快跟上!”

  纷乱人声往远处去了,泠琅放松下来,原来被发现的不是她。

  那又会是谁?不会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对手吧,真是有够蠢的。她不屑地抽了抽嘴角,连这等笨兵都躲不过,还来密林作什么奸犯科。

  趁着余波未平,她攀附上瞭望塔粗大的木柱,隐蔽着身形快速滑下,落地轻巧得没有一丝声音。

  足尖一点,躬身一跃,又是十尺开外,风声与火光都在远去,她眼中只有那道漆黑的高墙,只要越过它,便是倒数第二道关卡所在——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腰舒展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泠琅平地而起,往墙上借了点力,转瞬之间便翻过高墙,迅疾无声地落在墙后。

  连稍大的喘息都不曾有,病中的李泠琅,还是相当完美的嘛!

  覆着面的女子利落转身,随即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顿在了当场。

  一个人,一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人,同她一样一身黑衣,口鼻用布巾遮住,头上还戴了兜帽,让眼睛也藏在黑暗之中。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中,身形高大瘦削,像个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他,并且毫不怀疑,他也在注视着她。

  对峙不过一瞬,这等时刻的相逢向来不需要太多寒暄。

  刀已悍然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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