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人若米正卖力地替祂捶腿。
她并不意外,这几日天天这个时候若木都会出现在她房中,虽嘴上不说,她也明白祂是怕她进了照机镜出意外,因此在旁盯着她。
她独来独往三百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她死活,这样简单纯粹不带任何目的的牵挂,便是在她活着时也只有过一次,那一次成了她永远的隐痛。
她心中生出一股惶然,当初她只当祂是强大无畏的神明,却没想到祂生灵才两百年,从未真正与人打过交道,很多事情上比大部分人都简单。
她几乎有些后悔将祂带出归墟了,但事已至此,只有尽快了却此间事,早日让祂回去。
“把她做成傀儡便是,何必浪费这么多功夫,”若木懒懒道,“一不小心还给自己惹出麻烦。”
冷嫣换回苏剑翘的身体:“她要是执迷不悟,我也不会手软。”
若木没再揪着这事不放,相处这段时日,祂已有些了解这女子,她狠起来是真狠,但也时不时做些多余的事,比如在金相阁救下那药人,在纳戒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甚至还捏了两个泥巴傀儡人陪她玩教她说话。
再比如石红药的事,直接种下傀儡丝简单又省事,可她却偏偏舍易就难,绕这一个圈子。
可若是她当真一味心狠手辣,她便也不是她了。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照机镜,镜子灰扑扑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死样。
她正要戳醒它,忽然改了主意,向若木道:“今晚我不入镜,你先回去吧。”
镜子顿时一亮。
若木挑了挑眉:“你入不入镜与本座有何相干,本座又不是你护法,本座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冷嫣无可奈何:“我要沐浴。”
这院子本来是药庐,没有单独的净房,只在卧房里用屏风隔了一块放上浴盆,那屏风非石非木,是丝罗彩画的,实在也遮不住什么。
若木一怔,张了张嘴,双颊慢慢烧起来,别过头去:“哦。”
小银人碎嘴道:“冷姑娘,其实不打紧,别看我们神尊外表是个人形,说到底还是木头,就和这屋子里的几榻、橱柜、浴桶一般无二的……”
话音未落,他已被一指头摁扁。
若木把叶子揣进袖子里,站起身:“本座走了。”
话音未落,忽听叩门声响起,轻轻的两下,一听便知那敲门之人的知礼和小心。
随即一个清雅的嗓音道:“剑翘,歇下了么?”
是姬少殷。
若木立刻又坐了回去,结结实实地盘踞在榻上,一副要呆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冷嫣哭笑不得,用秘音道:“我开门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隐去身形。
冷嫣应道:“师尊,弟子在。”
一边说一边起身打开门。
姬少殷并不入内,只是站在门外廊庑下,斜照的月华落在他青衫上,像是青松覆了层霜。
冷嫣看得出他眉宇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
一向亲善的三师叔受重伤、师兄崔羽鳞暴毙,以姬少殷的为人一定会担心和哀恸,冷嫣心里明白,却无能为力。
“师尊有何吩咐?”她道。
姬少殷道:“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明日去西华苑挑灵兽,一早便要出发。”
冷嫣点点头:“好。”
姬少殷交代完了事情却不离开,冷嫣道:“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姬少殷似乎有些赧然,淡淡地笑了笑:“抱歉,你拜我为师多日,我也未曾教你什么。”
冷嫣道:“没事,师尊养伤要紧。”
姬少殷道:“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冷嫣点点头:“这里很好。”
姬少殷道:“东轩有一些医书和道法书,若是你有兴趣可以翻翻……”
冷嫣道:“师尊,弟子不认识字。”
姬少殷一怔,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抱歉……是为师没有考虑周全。”
冷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弟子可以学。”
姬少殷点点头:“我让素问教你,你这么聪敏,一定很快就能学会了。”
他顿了顿,解释道:“素问是我道僮。”
冷嫣道:“多谢师尊。”
姬少殷温和地笑了笑:“我是你师父,你需要什么便同我说,不必见外。”
两人说了几句,一时无话,姬少殷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明月被乌云遮蔽了一半,庭中起风了。
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冷嫣道:“师尊也请保重身体。”
她目送姬少殷走出院子,这才折回屋里。
一进屋便看见若木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冷嫣道:“怎么了?”
若木乜了她一眼,酸溜溜道:“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杵在外面不进来,院子里的树都没你呆得住。”
冷嫣哭笑不得:“他来告诉我明日去西华苑挑灵兽的事。”
若木冷哼了一声:“多大点事,传个音不行,非要大半夜地巴巴地跑过来。”
若米在他袖子里瓮声瓮气道:“可是神尊你老人家也天天往冷姑娘房里跑呀……”
若木把小银人从袖子里提留出来,小银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惊恐地捂住嘴,“噗”地变回叶子,任由祂晃动叶柄,坚决装死。
若木只能忿忿地把叶片塞回袖中,站起身:“本座走了。”
冷嫣道:“慢走。”
说着便往浴桶里施咒注热水。
若木走到门边:“明日本座不来了。”
冷嫣头也没回,只是“嗯”了一声。
若木无计可施,只好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冷嫣随姬少殷前往西华苑。
凡人苏剑翘从未学过御剑,姬少殷便将自己的坐骑玉麒麟借给她,自己御剑。
到得西华苑门外,恰好遇见带着两个新弟子的沈留夷,骑着灵鹤落到地上。
姬少殷忙向她打招呼:“沈师妹,你怎么来了?”
沈留夷叫了声“小师兄”,解释道:“师尊昨夜心疾犯了,今日不能前来,便让我带新师弟和新师妹来挑坐骑。”
沈留夷瞥了乘着玉麒麟的冷嫣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小师兄你伤势还未愈,怎么御剑前来?”
姬少殷温和地笑了笑:“你知我不喜欢坐车,还是御剑方便。”
他向苏剑翘伸出手:“你扶着我的手下来。”
冷嫣在他胳膊上轻轻借了一下力,翻身下了麒麟背,向沈留夷一礼:“拜见沈师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声“免礼”,又转向姬少殷:“怎么是小师兄亲自前来?真真呢?”
姬少殷笑道:“真真哪有耐心带着剑翘慢慢挑。”
沈留夷道:“早知道小师兄亲自来,倒不如让苏师侄跟着我们,省得你带着伤跑一趟。”
姬少殷道:“总是为剑翘的事麻烦你,怎么好意思。”
他顿了顿道:“闷在院子里久了,来山间走走,伤反而好得快。”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把牵着玉麒麟的冷嫣落在了后面。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清脆铃声,姬少殷的太阳穴不自觉地突突跳起来,抬头一望,果见一只雪白的碧眼老虎拉着一辆穷奢极侈的紫玉车从天而降。
沈留夷皱着眉,传音给姬少殷:“他怎么也来了……”
姬少殷摇摇头,用眼神告诫沈留夷别多说话,虽然姬若耶修为几乎全失,但他身边的侍从个个是高手,说不定能听到他们的秘音,何况在背后议论人本就失礼。
冷嫣望了眼那眩目的车驾,无奈地传音:“你怎么也来了?”
若木用折扇挑开车上锦帷,乜了她一眼:“本座也缺灵兽,怎么不能来。”
冷嫣看了看那头威风凛凛的白虎:“哦。”
说话间祂的车驾已落在几人眼前。
姬少殷避无可避,只得带着师妹和徒弟上前行礼问安:“晚辈拜见天枢道君。”
若木矜持地点了点头:“这几日不见你来重黎殿,是有要务缠身?”
沈留夷知道眼前这位倚老卖老,惯爱刁难她小师兄,姬少殷的性子和为人显然要吃亏,便抢着道:“回禀道君,小师兄近来在养伤。”
若木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仿佛这时才发现眼前有这么个大活人。
“我几时问你了?”
他又转向姬少殷:“莫非这是贵派的规矩?”
沈留夷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姬少殷揖道:“师妹无状,冲撞道君,请道君恕罪。”
若木蹙着眉,偏过脸,握着嘴咳嗽起来,咳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双颊透出病态的潮红,这才道:“也对,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病秧子废人,冲撞了也就冲撞了。”
姬少殷向沈留夷道:“师妹,还不向道君赔罪。”
沈留夷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不情不愿地一揖:“晚辈无状,请道君见谅。”
若木似笑非笑:“还挺委屈。”
沈留夷只得规规矩矩行个大礼:“晚辈知错。”
若木这才挑了挑下颌:“长长记性,下回未必能遇上我这么好性子的人。”
沈留夷:“……”
若木道乜了姬少殷一眼,从侍从手中接过白虎脖子上的缰绳递给他:“带路吧。”
竟是要与他们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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