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睁着的那只眼睛依旧明亮如烈日熔金,闪耀着桀骜的光芒。
它高昂着头,让人一看便知即使打断它的脊梁也不能让它臣服。
冷嫣看到它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她在打量它时,雪狼也在审视这个陌生人,眼中满是戒备。
片刻后,它的目光忽然一变,变得柔和温驯,冷嫣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甚至读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随即那雪狼便伏下身子,摇动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西华苑管事吃了一惊,他知道这姑娘是姬少殷新收的徒弟,一个未筑基的凡人。雪狼见了一个凡人为何是这副模样?这哪像凶残暴戾的昆仑雪狼,简直像只摇尾的狗儿。
莫非以为这凡人是它的晚膳?
随即他瞥见少女手中的小金铃,不由恍然大悟,原来是法器的缘故,要是早知有这样的好东西,让那些仙尊们替琼华元君寻一个来,也不至于捅出这个篓子,连带他们这些下人也遭殃——雪狼是谢仙君找的,从头到尾与他们西华苑无关,但今早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多半会一起遭殃,罚俸是一定的,只望能逃过皮肉之苦。
好在今日碰上这位出手阔绰的天枢道君,一袋灵石解了他燃眉之急。
冷嫣也是一头雾水,她看了看手里的小铃铛,几乎以为它真有什么法力。
“你做了什么?”冷嫣传音给若木。
若木摇摇头:“许是你身上杀气重,狗儿不都害怕比自己凶的。”
祂一边说,一边顺手摸了摸脚边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
白虎本来警觉地盯着那头满身是血的雪狼,闻言眯缝起眼睛,喉间“咕噜”作响,仿佛在附和主人,看那头落魄坐骑的眼神也多了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若木道:“既然它认你为主,便买下来吧。”
说罢向侍从微微一点头,传音道:“两千上品灵石,不能再多了。”
那侍从领了命,与那管事在一边磨起了价。
昆仑雪狼只存于昆仑峰顶,本就极其罕有,昆仑地脉被阴煞雾笼罩后更是只剩下一两个族群,加上天性警觉极难捕获,谢汋派去的人用了些非常手段才追踪到它。
这样的珍稀灵兽有钱都买不到,一只驯服的雪狼不知多少人抢,少说也要几万上品灵石。
若木却尊口一开就砍成了零头。
冷嫣纳罕道:“你买东西还知道讲价?”
若木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本座是傻子?”
这管事背着头顶的仙尊们私卖了雪狼,过几日报个“难以驯服,只得打杀”,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不管卖多少价都是进自己私囊,最要紧是找到安全可靠的买主尽快销赃脱手。
冷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不到若木也懂这些。
不得不说这小树精有时好骗,有时还挺精明。
果然,那管事磨了半日,最终还是以两千上品灵石成交。
侍从取出玉简会了账。
若木向管事道:“除去铁链。”
管事吞了口唾沫,抖抖索索地取出钥匙:“这样漂亮的昆仑雪狼要是驯服了,十万灵石也无处去寻……”
若木冷哼了一声,侍从立即道:“你驯服它试试。”
管事立即不说话了,铁锁“喀哒”一声打开,雪狼猛地向管事扑将过去,瞬间将他扑倒在地,两只前爪死死摁住他肩头,狼吻几乎贴到了他脖颈上。⑦④尒説
管事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在这时,只听那貌不惊人的凡人少女道:“过来。”
雪狼顿时收起獠牙,闭上血盆大口,转身向那凡人跑去,边跑还边摇尾巴。
跑到冷嫣跟前,在她腿上蹭了蹭,又用脑袋去顶她的手心。
若木嫌弃地扔了一道极品净尘符过去,雪狼顿时焕然一新,雪白皮毛笼着层月晕般的光芒。
雪狼灵力惊人,除去了束缚灵力的玄铁链后,它身上的伤口便开始愈合。
冷嫣抬手摸了摸它头顶,不由有些失望:“摸起来不如老虎舒服。”
白虎站起身,抖了抖毛,踱到冷嫣跟前,把大脑袋凑过去,冷嫣顺手摸了一把。
方才还俯首帖耳的雪狼忽然四肢挺立,弓起背,针毛直立犹如一排排密密的钢针,向着白虎龇牙咧嘴。
白虎也不甘示弱,压低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雪狼。
冷嫣连忙收回手,拽住雪狼脖颈上的绳索,安抚地摸摸它脖颈上的毛:“行了。”
若木也向白虎道:“小猫,回来。”
白虎乜了雪狼一眼,悠然转过身,还不忘用毛茸茸的长尾巴在冷嫣身上轻扫了一下。
雪狼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完好,还是凶狠地瞪了回去。
冷嫣忍着扎手,摸了摸它的背毛。
雪狼渐渐平静下来。
管事这会儿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离那凶兽远远的,向若木一揖,吞吞吐吐地道:“这头雪狼毕竟咬伤了琼华元君,要是叫敝派的人瞧见,难免给道君添麻烦……”
若木道:“不用你说。”
冷嫣一个刚入门的凡人,将昆仑雪狼当坐骑难免惹人起疑。
祂想了想,向侍从吩咐了两句。
那侍从便对管事道:“方才多亏了苏仙子,否则你这条命恐怕就葬送在狼口中了。”
管事道:“是极是极,小的这条贱命,多亏苏仙子搭救。”
侍从又道:“只是嘴上谢谢?”
管事福至心灵:“苏仙子为救老朽耽搁了功夫,到现在连只可意的坐骑还未挑到,是老朽之过。”
他道:“请让小的将功补过,替仙子挑一只。”
冷嫣看了眼正暗暗对白虎龇牙,一边不动声色把她往相反方向挤的雪狼,揉了揉眉心:“要只会飞的吧。”省得被咬死。
管事忍着肉疼挑了只上好的苍鹰,虽是珍禽,却不算惹眼,最重要是飞得高。
若木有些不满意,传音道:“也太寒酸了。”
冷嫣道:“太招摇不好。”
若木只得让步;“将就骑一阵吧。”
挑完了坐骑,管事用法术将苍鹰和雪狼都缩成婴儿手掌大小。
什么东西一缩小都分外可爱。
冷嫣一手提着鹰,一手抱着狼,坐回车里:“真是满载而归。”
刚一松手,雪狼便冲着苍鹰露出了獠牙,苍鹰振翅高飞,贴着车顶盘旋,伺机要俯冲下来啄瞎雪狼剩下的一只眼。
冷嫣不胜其扰,捏诀布了个小阵,把一禽一兽扔了进去:“要斗去里面斗个够。”
若木道:“你打算给它们取什么名字?”
冷嫣不擅取名,搜肠刮肚半晌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索性推给若木:“是你买的,你取吧。”
若木讥诮道:“呵,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
祂思索片刻,尊唇轻启:“雪狼就叫小狗吧。”
冷嫣:“……”
若木接着道:“至于另一只,可以唤作小鸡。”
冷嫣:“……行吧。”寒碜是寒碜了些,总比自己费脑筋好。
小银人鼓掌道:“高,真高,大俗即是大雅,贱名好养活,与我们小猫还是配套的,神尊真是才思敏捷,独出心裁,天上地下再没有比神尊更会取名的了。”
说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还好跟着主人姓若,不然按祂取名字这路数,还不知要叫成什么。
……
被姬若耶一搅局,沈留夷带着一双师弟师妹,直到黄昏才将坐骑挑完。
正想赶紧回住处把头发彻彻底底洗濯一番,谁知刚回到玄委宫便听说师父今早不慎被一头癫狂的灵兽咬伤。
她顾不得沐浴更衣,施了两道净咒,便匆匆赶到郗子兰的寝殿。
刚走到台阶下,便看到有仙侍打起帘栊,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走出来,赫然竟是玄渊神君。
沈留夷忙避到一边。
谢爻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脚步并不重,也没释放威压,但沈留夷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袭来,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她拜入玄委宫两百年,还是第一次离玄渊神君这么近——一来她的住处离师父不算近,二来谢爻除了望日前后,极少出现在玄委宫,一个月一次的道侣团聚,他们这些当弟子的都很识趣,不会去打扰师父。
随着谢爻越走越近,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留夷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行礼,忙躬身道:“弟子拜见神君。”
谢爻脚步一顿,看向她,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一旁站着个活人。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你是子兰的弟子?”他问道,声音温和却冰冷,像是隆冬的一缕微风,也能叫水立刻结成冰。
沈留夷答道:“回禀神君,弟子是元君亲传弟子沈氏留夷,行三。”
谢爻微微颔首,这才想起郗子兰确实收过一个出身沈氏的徒弟,因为两人沾亲带故,算起来沈氏女还是郗子兰的外甥女。
他还记得她似乎是小辈中羲和神脉较为明显的一个,因为她与妘素心一脉很近。
谢爻的眉眼柔和了些,声音也不再那么冷得彻骨:“我不时常来此走动,一时忘了。”
沈留夷未曾想到如隔云端的玄渊神君竟如此平易近人,一时没认出她来竟还耐心解释。
她心中不禁一暖,方才的畏惧消散了大半,好奇占了上风,不觉抬头觑他。
谢爻不经意对上她的双眼,不由一怔,眼前的眼睛与如今的郗子兰、当初的嫣儿,竟有七八分形似,连眼下那颗细痣的位置也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在那颗细痣上逡巡着,忽然头痛欲裂,仿佛有人用一把利斧一下下地劈砍着,好像要把什么从他脑海中挖出来。
他知道不能再逗留下去,向沈留夷点了点头,便即快步走过中庭,捏诀御剑,向着清涵崖飞去。
到得玄冰窟中,阖上门,他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紧闭双眼,竭力用清气压制住经脉中涌动的邪气。
强行运转了数个周天,他感到邪气终于慢慢平息,几近虚脱地睁开眼睛,却赫然发现眼前的玄冰床上躺着一个人。
少女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脚被绳索紧紧缚住,含泪痴痴地望着他,嘴角却凝着恶毒的笑:“师尊,你怎么才回来?”
青光一闪,谢汋已长剑在手,他一剑向那少女斩去,鲜血如红绸飞溅,瞬间染红了少女的白衣。
少女脆声笑着,笑得令人头皮发麻:“师尊,你看我,像不像穿上了一身嫁衣?我嫁给你可好?”
谢爻虽紧闭双目,她的模样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心底里钻。
血红的一片,像大婚夜里郗子兰的嫁衣那么红,像她唇上的胭脂那么红,像她眼角那滴胭脂泪。
鲜血在她身下洇开,顺着冰床两侧滴落下来,“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折磨得人快要发疯。
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心魔。谢爻凝聚精神,摒除杂念,口中默诵经文,耳边重重叠叠的笑声渐渐消失,“嘀嗒”声却逐渐清晰,他蓦地想起,这不过是更漏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冰床上的少女和鲜血都消失了。
然而冰床并没有空,上面趴着一只昆仑雪狼,这还只是一只幼崽,只有他胳膊长。
他的胳膊也很短,因为他才九岁,且比清微界一般的九岁男童还要瘦小些。
雪狼一看到他,便摇动起松软的大尾巴,“呜呜”地叫起来,一双天真又好奇的眼睛仿佛昆仑山巅的晨曦。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再环顾四周时,他便认出了这不是清寒崖的玄冰窟,而是昆仑山上的洞窟。
不变的只有那张冰床。
他向小雪狼走去,心里莫名有些慌张,又有些害怕,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
他把小嘴凑到雪狼耳朵边,轻轻道:“月亮,别怕。”
雪狼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慌张和害怕,不等他伸出手,便把脑袋凑了过来。
谢爻轻轻摸了摸狼崽的脑袋,狼崽偏过头,开始舔他的手心。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有点刺有点痒,湿湿黏黏的,但是很暖,能让人打从心底里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爻立刻把雪狼紧紧抱在怀里,这才转过身。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男人并不苍老,但是眉心有两道深深的褶皱。他在笑,但即使笑时也似在皱眉头。
“师尊……”谢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不由自主地把雪狼抱得更紧。
狼崽懵懵懂懂,但感觉到了小主人的恐惧,一下下舔着他的手背。
师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心的褶皱更深,看起来更疲惫了,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一刻也不曾停歇。
寒光一闪,他的手上不知怎么多了把短刀。
“师尊,月亮不行,就月亮不行……求求师尊……”他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在雪狼身上,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师父沉沉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阿爻,你还是太软弱,我说过,不管面对谁,都不能哀求。”
他拉起他的手,把刀放进他手中:“来,把它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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