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嫣儿”,在场诸人一定都听见了,郗子兰气苦憋闷自不必说,颜面更是无光,她只能佯装刚刚醒转过来,轻轻唤了一声“阿爻哥哥”。
这一声唤回了谢爻的神智,他松开手臂,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
郗子兰气若游丝道:“许姨送我回来,我们说了会儿话,然后突然有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在房里,许姨……”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痛嘶了一声,捂着心口道:“许姨,许姨怎么样了?”
章明远走过来,沉痛地摇摇头,哽咽道:“青文她已经……”
郗子兰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谢爻按住:“你有伤,不可乱动。”
郗子兰的泪珠一串串滚落,伤口剧痛,她不需要伪装,眼泪应有尽有,看在诸人眼里,便是如假包换的伤心。
“许姨是为了救我才……”郗子兰捂着脸恸哭,“都怪我太没用,连累了许姨……”
章明远眼中泪光闪烁,但还是安慰她:“谁也料不到会出这种事。”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魂瓶开始捏诀聚魂,然而半晌也聚不起一丝魂魄。
诸人见他反复捏诀,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知凶多吉少。
郗子兰惶然道:“章师叔,许姨的魂魄……”
章明远摇了摇头,谢爻亲自试了试,仍旧一无所获。
郗子兰泪如雨下,痛哭了一场,方才道:“还有阿筠……阿筠怎么样了?”
夏侯俨道:“你放心,性命无虞,我已替他度了灵气止了血。”
谢爻小心翼翼地将郗子兰抱起,走到偏殿中,将她放在床榻上,温声道:“你在此处歇息,我去看看许长老。”
郗子兰的呼吸陡然一紧,忐忑地看着谢爻的背影渐远。
这时她才有暇思索整件事的经过。
许青文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身世有问题的?她手中又掌握了什么线索?
郗子兰思索一番,忽然想起那日许青文莫名跑来索要妘素心的书信,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她的态度便有些怪怪的……
莫非是在那些书信里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越想越怕,一时担心他们发现许青文是她所杀,一时又担心他们勘破她身世有蹊跷,简直如坐针毡,煎熬了约莫半个时辰,谢爻、夏侯俨和章明远来到偏殿,问了她几句话,她只按照和冷耀祖对好的口供回答,旁的一个字也不多说,见三人神色并无异样,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郗子兰正踌躇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将许青文那里的书信拿回来,章明远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箧笥:“这是方才在青文乾坤袋里找到的,我看了看,是妘师妹写给你的书信。”
听到妘素心,谢爻看向章明远手中的东西。
郗子兰生怕他起疑,忙道:“是许姨前日从我这里借去的,她带在身上,大约本来是想还给我。”
章明远看了看那朽坏的箧笥,里面被虫啃过的书信,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道:“你收好。”说罢放在她榻边。
夏侯俨对谢爻道:“那刺客神出鬼没,如今子兰一人住在玄委宫不安全,不如让她去清涵崖暂住几日。”
若是换了从前,郗子兰定然求之不得,但今时不同往日,去了清涵崖一举一动都在谢爻眼皮底下,她要和冷耀祖通个气都不方便。
于是她垂下眼帘,一脸黯然:“阿爻哥哥要清修,我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她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许姨还在这里……我想陪陪她……”
谢爻的目光柔和下来。
郗子兰又道:“你们不用管我,当务之急是早些找到那刺客,替许姨报仇。”
说到最后,她红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几乎是咬牙切齿。
章明远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你仔细别牵动伤口。”
郗子兰目光微动:“生辰宴上送那箱子的人,和刺客会是一伙人么?”
夏侯俨道:“有这可能,或许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玄委宫,那口箱子是声东击西。”
郗子兰见他们往这方向猜测,心中不由大定:“会是偃师宗的人么?”
三人想起棘蛇和血菩提,脸色都是一沉。
郗子兰对血菩提之事一无所知,他们却都明白,暗中之人偏偏在郗子兰生辰时送来血菩提,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夏侯俨沉吟道:“很难说,你安心养伤,这些事不必操心,我们自会查明。”
几人又叮嘱了几句,谢爻又在她所住的偏殿四周布了九重赤明退幽护阵,这才离开了玄委宫。
他们一走,郗子兰立刻屏退了侍女,挣扎着坐起身,打开箧笥,将书信取出来一封封检阅。
说来好笑,当初她对自己身世毫不怀疑时,这些信她一目十行,甚至没耐心看完,可如今发现妘素心也许是别人的阿娘,她却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将那么多信从头看到尾。
字里行间的殷殷舐犊之情,犹如一根根芒刺扎进她的心里。
看到关于取名那封信,她不由手脚冰凉,许青文大约就是从“妘兰”的名字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捏了个真火诀,片刻之间,一个母亲在生命将尽时留给女儿的爱意便在青蓝色的火焰中化作了灰烬。
她绷紧的心弦一松,心底涌出快意——本来她只要毁去可疑的那一封,但她必须将这些书信全部烧毁才能略微疏解心头之恨。
……
若木的一口箱子将好好的生辰宴搅成了一锅粥。
冷嫣安安静静坐在席间,看着夏侯俨等人忙里忙外地排查。
无论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到真正的始作俑者,他们永远都解不开这桩悬案。
就在这时,夏侯俨接了个弟子的传音,神色忽然一变,把姬少殷叫去吩咐了几句,便即与谢爻、章明远匆匆离开了宴厅。
冷嫣修为高,将那弟子的传音听得一清二楚,玄委宫有刺客,传音到掌门院的是冷耀祖。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自从多了偃师宗这个仇人,重玄阖宗内外便加了重重禁制,连只外来的虫子都飞不进来,哪里来的刺客?除非世间还有第二个若木。
那么便是有人拿刺客做幌子,用来掩盖什么真相。
许青文在查郗子兰的身世,生辰宴上许青文神色有异,许青文送郗子兰回宫,传信说有刺客的是冷耀祖……
零散的事实渐渐连缀成一条线。
若真是她猜的那样,郗子兰倒是比她想的更有魄力。她大致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并不以为她有那份急智,冷耀祖想来出力不少。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冷家人,冷耀祖不比狐狸,对郗子兰怕是不会有多少忠心,鞍前马后都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而已。
他铤而走险帮郗子兰,但同时也会提防郗子兰过河拆桥杀他灭口,所以他一定给自己留了后手。
……
冷耀祖被抬回自己的卧房,他的脖颈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只要轻轻一动,伤口中便会渗出血来——他对自己下了狠手,匕尖再偏些许,或者他们来晚片刻,他便会一命呜呼,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几百年来,他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静静地躺到中宵,待夜深人静,方才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屏退了守在床边的道僮,然后布了个秘阵。
接着他捏了个复杂的法诀,聚灵于指尖,然后将手探入自己的灵府。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把刀伸进他腹中搅动,他忍不住颤抖,又牵动了喉间伤口,痛得冷汗直流。
半晌,他终于找对了地方,从自己的三魂六魄中撕扯出一缕银色丝线似的东西,装入准备好的魂瓶中。
这过程就像是一种酷刑,每抽出一缕,他都要休息一阵,用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将嵌在自己神魂里的东西分离出来,琉璃瓶中的东西如雾如烟,隐隐能看出许青文的模样。
大功告成,他捏着魂瓶靠在床头,奄奄一息、面如金纸,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但嘴角却微微勾起。有了手里这东西,郗子兰从今以后便是供他驱使的傀儡。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的想法不错,可惜对魂术一知半解。”
冷耀祖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玄衣女子站在他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有一抹淡淡的讥诮。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胭脂痣上,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虽然他从未见过此人,但已从衣着相貌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是……”他竭力镇定,但还是止不住颤抖。
女子莞尔一笑:“你们栽赃嫁祸的时候就没想过正主会找来么?”
冷耀祖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女子向他伸手:“拿来。”
冷耀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东西,尽管他可能小命难保,但还是不甘心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交出去,他还没弄清楚郗子兰杀害许青文的原因呢!
女子道:“你留着这东西也没用。”
她顿了顿:“你能想到把许青文的魂魄塞进自己灵府,镶在自己的神魂里,心思倒是挺巧,只可惜你不知道,活人的魂火太盛,阴魂在里面炙烤了两个时辰,恐怕损伤严重,不知留下几分神智。”
冷耀祖并未轻信,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冷嫣道:“不信将她召出来问问看,正好我也想知道郗子兰为何杀她灭口。”
冷耀祖一向识时务,打量她似乎没有立刻取他性命的意思,便将魂瓶交到了她手里——横竖她要是动手抢,他也是毫无办法。
冷嫣接过魂瓶轻轻晃了晃,拔开瓶塞,也不见她捏诀,只用指尖在瓶身上轻轻一叩,便有一缕青烟悠悠地从瓶子里钻了出来,缓缓凝聚成许青文的模样。
只见这位重玄长老神情木然,眼神呆滞,微微张着嘴,喉间嗬嗬作响。
“许长老。”冷嫣道。
许青文的魂魄慢慢把头转向她,双眼直愣愣地冲着前方,视线怎么也聚不到她脸上。
“知道我是谁么?”冷嫣又问。
许青文张了张嘴,喃喃道:“小姐,小姐……”
“是谁杀了你?”
许青文:“杀,杀……”
冷嫣道:“杀你的是郗子兰么?”
许青文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小姐,青文要去找小姐……”
冷嫣用手一指许青文的魂魄,她立即又化作青烟钻回魂瓶里。
她将瓶塞塞了回去,对冷耀祖道:“看到了?”
冷耀祖没想到自己忍了这么大的痛苦,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恨不得啐自己两口。
冷嫣将许青文的魂瓶塞回乾坤袋中:“你也不用太失望,至少你有你师父的把柄,如何给自己谋好处,我想用不着别人教你。”
冷耀祖有些意外,他以为她知道了郗子兰杀人的事实,会立即公之于众,但听她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他心念一转:“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冷嫣扯了扯嘴角:“不是谁都有资格替我做事的。”
话音甫落,她已化作一群白蝶消失在他眼前。
冷耀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捡回了一条命,心头一阵狂跳,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衣裳尽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那偃师宗主并未放出一丝一毫的威压,但她单是站在那里,他便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像兔子遇到了猎鹰,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
她掌握着他的把柄,根本不怕他将此事透露给谢爻和夏侯俨,而告诉郗子兰——他那废物师父连杀了人都要靠他帮忙遮掩,告诉她有什么用。
他其实已经没有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偃师宗主——但是别人却未必要用他,他首先得证明自己有用才行。
……
冷嫣回到天留宫的住处,正欲回房取断春出来练剑,一推门,却发现卧房正中央放着张大案。
案上摆着一座两尺见方巧夺天工的小宫殿,亭台楼阁、廊庑花槛一应俱全,是用各色玉石雕琢而成。透过半开的窗牖,殿内几案床榻、帷幔帐幄历历可见。
殿后还有一座大花园,园子中央有一方澄澈的海池,池上水气氤氲,池中叠石构山,临水台榭,园中覆了土,栽满奇花异树,最大的树也只有小儿手指长,可上面的叶子都片片分明。
冷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了拨树干,树叶发出沙沙声,竟然是真树。
她叩了叩腰间铁剑,问若木:“这是什么?”
若木出现在她面前,抱着臂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轻描淡写:“没什么。”
若米从他袖口探出头来,兴奋得小脸都快变成了金色:“冷姑娘,这是我们家神君亲手雕的哟!”
若木抬了抬下颌:“闲来无事雕着玩。”
冷嫣又拨了拨檐角的玉铃,又摸摸琉璃风灯,发现里面点的竟然是真火:“没事雕个冥器做什么?”还这么浮夸。
话音未落,房中的灯火忽然熄灭,她忽然眼前一花,凉风拂面,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方庭院中。
她游目四顾,立即认出这就是若木雕的院落,只是一木一石都和现实中无异,头顶一轮皎月高悬在半空中。
“若木?”她唤道。
没有人回答。
看来气得不轻,冷嫣忖道。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庭院深处飘来,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饭菜的香气。
自从肇山派师徒三人离开后,她便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落胃的饭食,此时闻到那满蕴着尘世温暖的香气,竟然可耻地馋了。
她往风来的方向走去,香气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丝醇酒的芳烈气息。
走到一处半掩的宫门前,她伸手轻轻一推,黑暗的殿庭中忽然冲出一团雪白的庞然大物,照着她扑过来。
冷嫣差点没拔剑,紧接着一条湿乎乎暖烘烘的舌头舔上了她的脸颊。
“小狗?”
雪狼“嗷”一声在她脚前趴下,熟练地打了个滚,翻起肚皮。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条白影从旁横蹿出来,硬是挤到雪狼和冷嫣中间。
冷嫣哑然失笑:“小猫也在。”
她正不知该先摸哪只肚皮,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软乎乎香喷喷的少女灵巧地跳过雪狼和白虎,扑进她怀里,柔软的手臂挂在她脖子上,踮起脚,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嫣,嫣……”
冷嫣无可奈何,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伊伊,不可以。”
药人少女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困惑。
冷嫣道:“我知道你能听懂。”
话音甫落,周遭骤然亮起,檐下、廊前、树上……到处都挂满了琉璃灯,不知有几千几万盏灯同时点亮,映得四周宛如白昼。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肇山派掌门从门帘里探出身子:“冷姑娘,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
又一个人从他旁边挤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没心没肺的笑意,是青溪:“冷姑娘,芳辰吉祥。”
然后是柏高,还有石红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温暖的笑意。
冷嫣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门边那道颀长的影子上。
祂依旧如平日一般矜贵又冷傲:“这么慢,你的面糊了。”
小银人从祂衣襟里探出头:“其实不能赖冷姑娘,从锅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糊了,我们神尊第一次没经验,冷姑娘多担待点……”
冷嫣忍不住弯起嘴角,眼中的一切却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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