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的肌肉是意志型锻炼的成果，紧绷时坚实如壁垒。在此之前他仅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识过这种情况，那个人叫张起灵。
经过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后，小奥在心里对于蓝袍的力量就有了大概的预料。
那些汪家人，多来几个也是打不过他的。
最开始人搜到山上，刚好遇见了从集市换了东西回来的蓝袍，到屋里时裹着一身血腥气，蓝袍的表情很不好。小奥坐在榻上偏过头看他，散去雾气的眼睛清凌凌地映着藏人的身影，鎏金似的虹膜中透着一丝水天般的青蓝。
蓝袍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心情更加沉重。藏袍上溅了血，凝成一种脏污般的深褐色，毛边上是湿漉漉的红，还在往下滴。
他看着前两日还乖乖倚在自己怀里的诺布用清澈但迷茫的目光看自己，像是走失的羊羔在打量街边来往的行人，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主人，哪个是打算顺手牵羊的贼人。
铁锈的味道在屋内蔓延，像是终于从中辨出自己熟悉的气味，蓝袍看见他的眼神又软下来，像一滩融化的树脂，把视线中的人都淹没进去。但仍有些说不出的距离感。他已经不再像是前段时间里那样，全心全意地只注视着面前的一人。
蓝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迈步向前，沾着血迹的手在身上抹了抹，从怀里掏出一小束花来。
集市上有人专门养了花来卖，一簇簇鲜丽得不像是能出现在高原上的品种。
蓝袍以前在草原上放羊的时候，见惯了那些瘦弱的细小花朵，没开花前和野草混在一起几乎没有区别，被牛羊一视同仁地卷进嘴里咀嚼。那些无名野花绽放了也不起眼，但躺在草地上，能闻见很淡的香味把人包裹住。
娇嫩的花被匆忙地揣在袍子里，又经历了一番打斗，这会儿想起来，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很可怜地变得七零八落，哪怕动作已经够小心，花瓣也摇摇晃晃地又落了一地。
蓝袍的表情微微紧绷，像是有点懊悔。
藏人从花束里挑出一只勉强还算完整的，粗糙的指尖捏着花茎。小奥安静地看着他，直到那支纤细的花朵被轻轻别在自己耳鬓间，才似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又像是怕碰掉了，停在半空然后垂下。
“你、是谁？”
他发音还有点轻微的生涩走调，汉人的语言。而蓝袍一瞬间还在分神想，这嗓音果真是流水般的清亮。
蓝袍看着他，缓缓地，沉声回答：“我的名字是，丹。”
在藏族，单字的名也比较少见。小奥垂下眼，像是在思索，片刻后才问：“我……认识你吗？”
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很熟悉藏人身上的气息了，可现下又发现对方汉语说得蹩脚，自己又听不懂几句藏语，不太像是太熟识的模样。
蓝袍，或者说丹，很坦然地摇头，回答道：“你遇到了雪崩，我救了你。”
他有些恍然似的轻叹一声，“这样吗。”
目光再看向丹蓝色藏袍上的血迹，小奥轻声说：“我应该离开了。那些人不会轻易放弃搜寻我的下落，你的住处已经暴露了。”
他接下来似乎要说出抱歉的话，但丹先一步打断，问道：“追杀你的人，是不是有这样的手指？”
藏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像雪茄一样摆着十几根有些畸变的长手指，大半都已经缩水变干了，有六根看起来像是刚切下来，还带着粘稠的血迹。
小奥的目光一瞬间凝在上面，而丹神情自若，就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一样，又把盖子合上，放回怀里。
“那种人来得再多，我也能砍掉。”为了确保对方能听懂，丹的语速很缓慢，听起来甚至有些庄重。
他确实有这样的实力。每个藏人都知道自己的羊要自己保护，虽然这只小羊并不完全是羊，但也是他捡回来的。他亲自给予了他新生，便理应由他来庇护。
哪怕再过一段时间，对方完全恢复记忆，但丹依旧认定这是他的诺布，是他的小羊。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们不会找到的。”丹说道，眼睛看着他的诺布，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
小奥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需要去找一个东西，不、或许是一个人……？”
不是想要去，是需要。
什么叫‘没有时间了’？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丹眉头微皱。但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磕碰导致的记忆缺失还没那么容易恢复，甚至深入思考还会引发头疼。
面前人本就雪白的面孔这会儿已经白得失了血色，淡色的唇也紧抿着，如果那身皮肤和普通人一样的话，大概已经渗出了一身冷汗吧。然而对方显然对于疼痛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耐性，仍是一声不吭，铆足了劲想要快点从脑子里挖出那个对他来说显得十分重要的信息。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丹带着浓重的口音用汉语说道，抬手摸了摸那张细白小脸，很满意地察觉到对方原本是想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停下了回避的动作，让自己捏了个正着。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鲜花配美人。
可惜这花惨遭蹂.躏过，蔫蔫地垂着花瓣，也显得那雪一样的面容更加娇弱无力。他的诺布有些茫然地抬眼，神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恍惚的依恋，似乎是透过丹看到了某一个不在此处的人，又好像只是在看着他。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的混乱几乎落下来。
“我——”
“我要去找一个人、在那个门后——”
这句话未能完整的说完，他忽然整个人像是被剪断了线的人偶，身形一下子垮掉，直接倒进藏人怀里，原本就只是松松别在耳鬓上的花也掉下去，落到地上彻底散开。
丹几乎是惊了一下，连今天归途中被三个人埋伏也没有让他感觉到惊吓，就像是猎杀窥伺羊的野狼一样将他们砍倒，狼被剥下皮毛，那些人被砍掉手指。可他的羊仍然受到了伤害——哪怕这是来源于心理与旧伤遗留。
他的诺布好像瞬间就回到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陷入昏迷，面色惨白，浑身肌肉却紧绷得微微颤抖。丹感觉到一只手攥紧了自己衣袍的一角，也在发着颤，怀中人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小兽似的痛苦呜咽。
——门？
丹一边把他捂在自己怀里安抚地抱紧，同时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如果说什么门重要到需要让这样身怀秘密的人也特意去寻找，他作为康巴洛人现任的首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隐藏在雪山中由康巴洛族世代守护的青铜巨门。
但那扇门后封印的是阎王，怎么也不可能被称之为‘人’。
小奥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就在刚才的瞬间，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部分记忆碎片，同时带来了几乎情景再现的幻痛，那种被从内部撕裂的痛楚与油腻的窒息感——
——如果不是汪家人从中作梗，这一切明明他是能够避开的。
明明已经看到了将事迹都提前抹平的然后抽身的希望，明明离脱身只剩下不远的距离，却全部被突如其来的阴影污染。
如果只有一个的话，死亡亦称得上是解脱。
可是有两个。
一个沉睡，另一个就会醒来。死去的躯体必然会发生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变化，化作难以想象的最终形态。hTTps://WWw.xs74w.com
不能（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能（不甘心）就这么告一段落。
所以在濒死之际，将躯壳沉入了充满养料的温床。
自身的死亡永远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
在这面前，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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