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与苏过差不多,趴在苏过背上连脚都离不了地,苏过只敢扣紧他交握的手腕,不敢动霍起腰背,黑靴在地面拖出长长的痕迹,路过的下人漠不关心,看了眼就不再管,一个眼盲的,一个重伤的,眼盲的背着重伤的,在院子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身上冷热交加,脚尖撞到石头,动静太多,霍起不由睁开了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散着雾,像飘着雪,他努力眨眨眼,视线终于清晰,耳边却不断有细小的声响,“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黄昏的柔光笼着脸,遮眼的白布映出轮廓,身后的影子逐渐拉长,重叠映于砖石。
苏过嘴唇蠕动,反复念着蒿里行,额头汗涔涔,白布也湿了一块,殷红的唇有些干,起了皮,下巴沾着几缕黑发,还在滴着水珠,他念念叨叨,霍起就笑了,在一个即将错过的出口提醒他,“抬脚,三个台阶。”
同个师门的师兄弟,提醒瞎子的方式都如出一辙,不过一个温和有礼,一个散漫不耐。
他把手从苏过手心抽出来,指腹蹭过他汗涔涔的额角,光滑腻人。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苏过停下脚步,嘴里的诗词不知念到哪里,只一脚踏上台阶,歪歪斜斜极不稳当,霍起两脚悬空,给不了任何帮助,便说:“我太重,放下来吧。”
苏过的声线颤抖,“…乃心在……你醒了,我们马上就出去了,我去找疾医,你会好的…”他完全听不进去霍起在说什么,脑中刻意搜寻睿王府的出府路线,不去想霍起到底伤得多重,幼时繁杂的记忆闪现,刀光剑影,吵闹不休,结果反而越想越乱,抓不出头绪。
背上灼热难捱,棍子也能打得人皮开肉绽,霍起压着声音喘了两下,肺腑的震动牵动棍伤,只能小口呼吸,他努力保持平常说话的语调,“我无事,我会武,皮糙肉厚。”
苏过喉结滚动,抬脚上了三个台阶,闷头走着,霍起的脚挨了地,无疑给苏过的拖行动作带来阻力,可霍起连自己放开苏过的力气都没有,腿脚更是抬不起放不下,见苏过不听劝,只好充当他的眼睛,“前面…右转…”他的呼吸洒在苏过耳畔,就像夏日余晖那样温暖,脑海里尖锐的吵闹声被清泉冲涮流走,苏过慢慢稳住了脚步,随背上人的呼吸不急不缓。
出了府,背上又没了声音,苏过转头,鼻尖与霍起的鼻尖相对,不躲避,不迎合,这人又昏了。
苏过站在街道中央,晚风吹过掉落的树叶,沙沙声响,遥远的地方有集市的吵闹声,商贩的吆喝声,是盛州安享太平的象征。可太平下滋生黑暗,偷生背后是无休的战乱。
习武人不是钢筋铁骨,皮开肉绽的样子让疾医都摇头叹息,好歹灵药不缺,暂时保住了霍起一条命。
睿王府。
留目同样跪伏在地。
姜渭目光冷冽,眉峰挑起,心不在焉的转动手上的碧玉扳指,“野心不小,长平侯都能下得去手。”
留目再次磕头,恭敬答道:“是属下办事不力,只愿能补救过错,除了主子的心头大患。”
姜渭轻笑摇头,道:“说起来,自从苏过眼疾,皇兄命他居家休养后,就再没见过他,孤王听闻他足不出户,也推拒了来客拜访,可有此事?”
留目回道:“确有此事,但他曾出门上霍府,之后属下与他交手,发觉此人轻易躲开暗器,不是侥幸,便是身手极好。”
姜渭嗤笑一声,“就你那不知何门何派的功夫,能杀得了谁?”姜渭有他的目的,手下追随者众多,南鹤是,留目也是,他看重南鹤,不仅是他所属的门派,高超的武功,还有其过人的才智,至于眼前的留目,无门无派,下手阴狠,他看不上,只是有些想法他不能宣之于口,找个会说话的罢了。
留目垂下头,眼中闪过狠厉,口中却道:“属下的拳脚功夫确实不入流,但苏小侯爷定不是平庸之辈。”
姜渭看着他,“总归这件事未让皇兄知晓,先派人监视着,苏过再是风流纨绔,也是个侯爷,是你动不得的人。”
“属下知错。”
“行了,自去领二十鞭。”
留目又看向姜渭,说起了霍起,“南鹤大人的师弟霍起,不知主子如何处置?”
姜渭扫了留目一眼,并未答话。
那眼神让留目恍然一惊,知道是自己逾矩了,匆匆告罪离去。
姜渭目视前方,启明星高高悬挂于空,天边泛起鱼肚白,昭示着新的一天到来,南国的疆土尚未收复,北边的战火连绵不绝,他又想起了十五年前挽江山于濒危的南国长公主,他的皇姐——姜慕华。
皇姐比他大十岁,当他与皇兄还在蹒跚学步时,姜慕华已经跟着父皇上朝堂,学国策了,父皇从不认为女子不如男,费尽心血培养她,姜慕华天资聪颖,不负众望,几乎就是众人认定的储君…
若不是战事突然…
后来皇姐嫁给霍音,生了霍起,霍起是他的亲外甥,他总归顾念着那一份血脉联系,没让留目下死手。
至于苏过…姜渭按着眉心,长平侯苏之潼为国捐躯,连带着皇家隐秘,一起埋进黄土,众口铄金,皇兄也动不得。
“郎君,库房里的熏香堆了挺长时间了,您看要不要燃些?”
苏过捏着眉心,道:“不了,库房的就放着吧,谁都不要动,以后也莫要买香了。”wap.xs74w.com
“那…”小五犹豫道:“您好久没看霍郎君了…”
自从把霍起带回小侧院,安排疾医诊治,到如今过了半旬日子,苏过从不去那边探望,开始时小五忙着安排人手过去,提过几嘴,苏过沉默着拒绝,小五不明白,端看苏过面朝小侧院出神,可今日霍起终于醒了,再怎么样小五还是要告知主子。
苏过放开手,尽量放松眼睛,小五给他抹药,柔软的手指在眼廓周围来回按摩,苏过没让她按多久,就把白缎裹上了,他转了两圈眼珠,小蝴蝶的毛在他手边蹭。
“小五,今日…有人过来吗?”
“郎君说的咱们的人?应当没有,您几天前就处理完了。”
苏过把小蝴蝶抱起来,又问:“十一有消息传回吗?”
“未曾。”
苏过无所事事晒了一早上太阳,算是他失忆以来最闲的半天,小蝴蝶的长毛被他揉得乱糟糟,嗷呜一声逃离了他的魔掌。
午间,小五下去歇息了,他便唤来十三,一起去了小侧院。
霍起肩胛至腰臀皮破肉烂,层层白布裹着,侧着脸趴在床上欲睡不睡,已是夏末秋初,丫头们不敢用冰,拿着纱扇慢悠悠扇着风,有一下没一下,空中都是一股浓郁苦涩的中药味。
南鹤不知被姜渭施了什么罚,一直没派人寻霍起。
苏过更不会把人送回去。
十三与苏过站在床边,脸上一个比一个冷,十三自小是个冷面人,反倒是苏过,深潭一般的黑瞳不带感情,隐于白缎之下,唇角拉平,完全不像谦和君子,他无声无息站在丫头身后,一屋子四个人,只有丫头手上的扇子有轻微的风声。
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苏过反反复复念叨这几个字,饶是他玲珑心思,也猜不透霍起的想法,他们只有幼时情分,当年慕华长公主见他玉雪可爱,接他到府里住了些日子,后来母亲厌恶,便再没去过,可谁能想到,阔别多年,见着自己这个幼时玩伴,霍起要杀自己。
就算小时候自己无理取闹曾抢过他不少东西,霍起不至于记到现在,想来中间应当发生过什么事。
午间的阳光晒得人闷热,丫头手上的团扇摇得越来越慢,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惊醒了一众人,小丫头急忙蹲下捡起团扇,不经意瞥见身后站的两人,吓了一跳,于是霍起也醒了。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芝兰玉树的锦衣公子,肩宽腰细,面白净,唇嫣红,像个美丽女郎,
霍起闭了闭眼,把头转向床榻里面。
苏过耳尖,听见了霍起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人醒了,唇角略微弯了弯,问道:“霍郎君,多谢你救我一命…可是,为何睿王想要我的命?我应该未曾害人啊?”
霍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仅是转个头都让他忍了半天的疼,脑子嗡嗡响,苏过的话都没听进去。
他不答,苏过摸索着坐在床边,手指触碰到霍起的后颈,冰凉的指尖让霍起不自禁抖了一下,引得全身紧绷,脖颈偏离一寸,苏过的手指就落到了枕头,他点了两下,顺势收回,继续问:“霍郎君又怎么知晓我在那?”他问得温柔,听起来是单纯的感激,而不是怀疑霍起的身份。
霍起皱着眉头,极力掩饰敷衍,“你没事就好。”他现在床榻都下不了,想走走不了,实在后悔当时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就抱住了苏过,替他挨了打。
他刚才看了眼,他还是厌恶苏过,一点都没变。
见问不出来什么,苏过便也放弃,问得多了霍起就要怀疑他记得什么,毕竟,霍起也是想对他下杀手的人。
“霍郎君,大夫说你伤势太重,至少养两个月,汤药不能断,就先在侯府住下,这里有丫头照顾,伤势也恢复得快些…”苏过还要再说几句劝他留下,哪想霍起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嗯。”
“我…好,我会好好照顾霍郎君…这样吧,霍郎君搬到我住的主院,省得侍女来去匆忙。”苏过把人留下,就要留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好看看霍起打的什么算盘。
“嗯。”霍起像毛毛虫似的向后拱,将脑袋脱离枕头,寻了个别扭姿势窝起,不想理会苏过,随口答应。
苏过安静坐在床头,床单磨蹭的声音悉悉索索,好半晌才停下,空茫的视线落在床榻方向,苏过勾起唇角,唤来十三,“你力气大,把霍郎君安安稳稳送到我房里。”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七四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蛇妖和道士更新,第 140 章 第 140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s74w.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