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下工地干活,祈铭选择先清理骸骨。两付骨架很好区分,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放在六百多年前,南方汉人能长这么高的凤毛麟角。结合面部骨骼几个特殊点位和墓穴陪葬品及规模来分析,此人应当是元末的军队将领,也就是蒙古人,所以他一看那半颗颅骨便知村民不是此人的后人。
另外一个,头还没找到,另缺部分肋骨、脊椎和半条胳膊。所以他着急,在墓道里的时候,最多是被地下水泡着,现在挖出来了,风吹日晒雨淋还有虫蚁侵蚀,骨骼的损失将以分钟计算。尤其是那位元代将军的,骸骨埋了六百多年,暴露在空气中后会迅速氧化。
听他叨叨着可以半夜溜进工地继续筛,罗家楠放下手里漆黑的骨头,诚心奉劝:“诶,你可别打那主意啊,你瞅那帮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个腿脚比特么我还利索,保不齐当场给你表演一个飞檐走壁。”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祈铭冷漠依旧,虽然知道罗家楠是在逗自己,但,笑不出来,“把纯净水喷壶递给我。”
罗家楠依言照办。老大不让回去,只能给媳妇打下手,窝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整理遗骸。隔壁是考古队,不过到现在为止没挖出什么有考古价值的东西,净是些乌漆墨黑的碎片,那帮人吃完晚饭集体去医院看女研究生了。大亏祈铭抢救及时,人已经没事了,休息几天待创口长好即可出院。
彭宁开车送周禾带遗骸回去做DNA检测,没吃饭就被祈铭催走了。唐喆学是说有个大学同学在镇上,回屋冲完澡换完衣服,跑去找人家忆往昔。听说林冬中午过来了一趟,到招待所给唐喆学送换洗衣服,但没多待,留下东西就走了。
空下手,罗家楠上网搜了搜,没看见昨儿晚上的视频,看来这次处理的挺迅速,没引发舆/论。不过他们穿着便装,没暴露身份,撑死了被当成见义勇为,又没出什么大事儿,就算有人发了视频也不至于大量传播。要说现在的执法人员真是太难了,移动镜头360°无死角拍摄,还动不动“我曝光你!”,听在派出所的同学说,上街巡逻,看有人拍风景都感觉是在监督自己。
嗐,又添一份职业病。
“嘶——”
忽听祈铭抽了声气,瘫椅子上偷懒的罗家楠迅速窜起:“怎么了?”
“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祈铭说着,皱眉挤出右手中指指端的血珠。隔着副乳胶手套还能扎破手,肉眼竟然没看见也是奇怪。他刚正在摸索骨头上的凹痕,判断是伤痕还是掩埋后的破损,突然一下,指尖被刺了一记。十指连心,一个没忍住,抽出声气音。
“赶紧的,消毒消毒。”
祈铭摘去手套,将手伸到水龙头下,开最大的水流,边挤血边冲洗:“你把碘伏棉球拿过来,在勘验箱里。”xs74w
罗家楠转身去勘验箱里翻腾碘伏棉球,找到瓶全新未开封的,撕去密封不干胶,用弯头镊夹出来帮祈铭消毒。其实就一个针尖大的小孔,但已经变黑了,不知是骨头上的颜色渗到皮肤里所致还是毒性太大。
这些掩埋许久的骨头着实厉害,不定有什么细菌呢。之前办的一案子,开棺验骨,往出挪骨架时,祈铭左手虎口被骨头茬口扎了一下,整只手都青了,吊了一礼拜强力抗生素才退下去。据说那抗生素是对付超级细菌用的,可到了没查出是什么细菌感染,医生都说祈铭没被锯手保命算万幸。
消完毒,罗家楠捧着祈铭的手使劲吹,搞得祈铭一脸不爽:“没事的,瞎紧张。”
“怎么就没事?你忘了上回啦?差点给你手锯了。”罗家楠义正言辞的,“那次可给我紧张坏了,比你动眼睛手术还紧张。”
“那次是现场条件不足,消毒晚了,不然不至于。”
“你看你看,说我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让我解释,到自己身上,你有一万个理由。”
“那是因为你总爱小题大做。”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祈铭缓下语气,“行了,扎一下而已,你别攥着我的手了,去帮我拿副新手套。”
罗家楠“嗯嗯”了两声:“还干活啊?睡觉吧,昨儿一共才睡了仨小时。”
“还不到八点,你知道这些给冰柜供电的发电机一天得烧多少柴油?拖一天多花多少纳税人的钱。”
“嚯,我们祈老师也知道算计钱了啊,不是以前连自己有多少钱都不知道的时候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祈铭毫不在意的戳他肺管子,“去,拿手套。”
顶着一脑门子大写的“穷”字,罗家楠表情哀怨地“啪啪”抽了两只新乳胶手套。反正跟祈铭聊天,第一别谈专业,第二别谈钱,前者容易觉着自己智商低,后者则会让自己感觉老天爷真特么不公平。
他估计祈钊可能也有这种感觉。前天晚上那小子又给祈铭打电话了,问什么时候能去公证处办手续。祈铭没立刻答应,那边就开始卖惨,后来可能见卖惨没用,言词逐渐有些激烈,还说了诸如“当年不出国,你过的了现在的日子么!?你该谢谢我爸把你送进福利院”之类的操蛋话。
祈铭当时气得直抖,挂了电话对罗家楠说:“他要在我面前,我绝对会给他一巴掌。”
祈钊这性格是随了自己亲妈,也就是祈铭的婶婶楚凝。罗家楠听祈铭说,楚凝是个精于算计的女人,原是祈东翔科室的护士,一开始追的是祈东翔。可祈东翔喜欢的是医务处的庞静,俩人结婚没多久,楚凝就嫁给了祈东翔的弟弟祈东垣。祈东翔夫妇出事之后,也是她要求丈夫把祈铭祈珍兄妹俩送去福利院的。当然她的选择绝大多数人都会支持——家门口天天被喷红油漆,写“杀人犯”的字样,窗玻璃半夜被砸,扔进来裹着粪便的塑料袋,闹的一家人不得安生,以至于祈东垣连续搬了三次家。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商品房想买多大买多大,再说也没那么多钱,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套间里确实不方便。
原本祈东垣是想把侄子侄女送去他们外公外婆那,但外公外婆跟着祈铭的舅舅生活,舅舅家也还有俩孩子,根本无力抚养他们。爷爷奶奶那是没敢让他们知道老大出事了,更不能送过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送进了福利院。祈铭对叔叔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是个怕老婆的人,楚凝在家里说一不二,大小主意都是她拿,祈东垣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楚凝对他和祈珍的态度前后反差很大:父母在世时,楚凝总给他们买东西,见面就夸他们长得像妈妈,一个比一个漂亮;父母不在了,兄妹俩寄人篱下,楚凝则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彼时祈珍年纪尚小,吃东西总往身上掉,可楚凝根本不管孩子弄的有多脏,衣服也不管洗。后来祈珍的衣服实在没得换了,八岁的祈铭只好自己搬把小凳子踩上去,在半人多高的水泥池子边帮妹妹洗衣服。给妹妹洗澡梳头也是他,所以他后来留长发时,扎马尾毫不费劲。
有一次他听婶婶骂叔叔,声音从隔壁传来,楚凝说:“一看那两张跟庞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我就来气!我们当护士的一天天受多少患者的窝囊气,她还找茬,扣奖金扣福利!没道理!她坐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的时候,我们正在给病人端屎端尿!”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婶婶一直不喜欢妈妈,去福利院是他和妹妹最好的选择。后来长大了,工作了,进入到人际关系更为复杂的环境,他多少能理解点婶婶的怨气。不过他的选择是做好自己,而非随波逐流——该坚持的事情必须坚持,看我不顺眼你可以滚蛋。
俩人边聊边干活,罗家楠对着手机上的人体骨架玩拼图,听祈铭说起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无奈而笑:“你啊,有空可以跟林冬好好聊聊,不多,有他十分之一的为人处世之道,你就会发现人和人之间还有更多的可能性。”
祈铭仰脸想了想,问:“罗家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林冬还是选我?”
这题罗家楠说梦话都不会答错:“给多少次机会我也选你,林冬那样的,跟他说话忒累,一句话得在脑子里转一百八十个弯儿,也就二吉那傻小子能跟他过到一起去。”
“二吉不傻,我觉着他比你聪明。”
“他背书比我牛逼我承认。”
“他数学也比你好,还有英语、执法行为规范、治安管理条例、刑法……”
“再说我急眼了啊。”
罗家楠扬起手里的骨头,作势要摔。祈铭立刻瞪起眼,同时也噤了声。不过很快他又皱起眉头,咳了几声,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一样。
罗家楠见状轻轻放下骨头,站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不渴。”
说着话,祈铭回手按住胸口,呼吸稍显急促。他匆匆摘下手套,弓身撑住桌边,肩背重重起伏。缺氧的感觉愈加明显,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咳了几声,忽然注意到手背上起了风团,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促声道:“家楠!打电话叫120!通知急救人员带肾上腺素!”
“啊?怎么——”
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罗家楠转头一看,当场喊岔了音儿——
“祈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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