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接到旨意的时候，成扬没有一点意外，好似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他顷刻间从权贵至尊到闲赋在家，这种打击与落差几乎消磨尽他的桀骜。布尔尼与罗卜藏最终被裕亲王捉拿归案，裕亲王平乱有功，一时间朝廷内外趋之如骛，裕亲王府更是门庭若市。
世人大都是登高踩低的，皇上对成扬的忽然闲置，引得朝廷内外一片哗然，有人说靖王府在平定布尔尼一事中有反叛之意，朝廷权衡利弊不得不明确态度；有人说是靖王爷侍宠生骄，皇上因鳌拜之事忌惮靖王爷有一日会功高盖主，所以先礼后兵，以此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这些说辞大抵不过是市井茶馆间的笑料谈资，但其中有一种说法最为惊人——皇上削弱靖王府，只是为了夺回他心爱的女人。
这种说法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被民间百姓添油加醋流传的沸沸扬扬：当今皇上幼年登基，羽翼未丰，为了牵制鳌拜不得不立了首辅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后，但如今皇上亲手擒服鳌拜，皇后又崩逝，中宫悬空，这便开始将当年割爱之痛转移到靖王府。
这种版本中间被不少自称为“目击者”的人增添了更多的传奇色彩，有人开始想到当年柔嘉公主出嫁时那史无前例的陪嫁队伍；有人声称经常有宫里太监下旨赏赐靖王府；还有的人则出来力证柔嘉公主的轿撵在靖王府与皇宫之间畅通无阻……更令人可笑的是，有人说在靖王爷落难，靖王府被御林军包围的那晚，亲眼看到柔嘉公主连夜进宫，在乾清宫呆了一夜……也就是在那之后，靖王府虽再无人进宫，但靖王爷还是毫发无损地洗清了这叛变之大罪。
这其中带着很强烈的宫闱秘事色彩，民间百姓是如何流传开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些说法加在一起，倒也是有因有果，条理清晰了。
当小夕将这些说法讲给冰月听的时候，冰月自始至终都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她不明白自己是何时成了这谣言漩涡的主角，如何被这些不相干的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除了她之外，受害的是整个靖王府。明硕福晋一病不起，她对这些满天飞的谣言实在无可奈何，因为当晚冰月进宫面圣是得到了自己的默许的，她便无任何可指摘别人的理由，这些苦恼整日堆积在心里无法发泄，使得她一时意难平气不顺。如嫣不知道为何，自打出了这种事情后，她倒是难得的贤惠起来，没有像以前那般忙不迭地落井下石，虽然很少和冰月说话，但说起来也不似那般夹枪带棒，含沙射影了。hTtPs://wap.xs74w.com
从此之后，靖王府唯一的盼头就是恪儿，冰月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那个孩子，如嫣也不再拦着，日头好的时候，奶娘就会抱着恪儿去暖宜阁的院子里，如嫣即使看见了也不说什么。她每天忙着伺候卧病在床的明硕福晋，或者帮忙打理府里的事务。
王府出事后，俸禄也被停了，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不好养活，如嫣在这方面比冰月更加有手腕，她打发了一批年老的仆人，只留下几个精明能干，忠心耿耿的。她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一家人携手，任何难关都会过去的，这也是唯一一次，她对这个家有这么难得的宽和之情。
外面疯传的谣言依旧在肆虐着，成扬没有来问过冰月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冰月也没有主动去解释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他们连争吵的必要都没有了，两夫妻之间也已经没有丝毫信任与坦诚，即使擦肩而过也彼此视若无睹。暖宜阁每每一到入夜就熄了灯，冰月每晚躺在孤单冰冷的大床上，一开始还会难过的泪流不止，后来干脆麻木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形容枯槁地听着成扬喝醉砸酒杯子的声音，或者是恪儿被惊吓的哭喊声。
这天晚上，依旧是千篇一律的百无聊赖，冰月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恶不堪，径自扶了小夕的手出去。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耳垂上翡翠耳环的繁复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成扬依旧是喝的酩酊大醉，由阿奇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进门，他好像将所有的怒气都喝进了肚子里，一脚踢翻了门口的花盆，惊得树上的麻雀四散而去。冰月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之前他是那般温润如玉，便一时郁结难舒，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抬头望去，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仔细一瞧，它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的而已。
冰月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低头，竟又流下了两行清冷的眼泪。
两日后，冰月在成扬的书房里等到深夜，成扬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两人相视片刻，默然无语。冰月握紧了手里的纸，轻声问他道：“王爷对冰月，可还有情分？”
这句话好像是在发问，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她问的那么忽然，连自己都被惊到了。她希望听到他的回答，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至极，恨不得将那句话赶忙咽回肚子。
成扬宽衣的手忽然停滞了片刻，对她的发问只做出一个简单的回答，“出去。”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情绪，却让冰月的眼泪一瞬间又夺眶而出。她只听到耳边有一声细碎的声响，仿佛永远地关上了心门，她终于可以接受，她和成扬的缘分这就要尽了。她想，哪怕他用沉默回答自己刚才的问话，她也会安慰自己说，他的沉默里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她走上前去，跪在成扬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冰月愧对靖王府，做了对不起王爷，对不起王府列祖列宗的事情，请王爷休了冰月。”
成扬愣了片刻，接过冰月递上来的纸，盯着那上面无比清晰的文字：
早年奉旨，娶陈氏之女冰月为妻，岂其过门之后，淫、不顺父母、无所出，符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议。
寥寥数语，如同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刻在冰月的心上。她在写那封休书的时候，刻意将自己写的那般不堪，好似只有那样，才对得起成扬曾经对她的深情。
“是你的意思？”成扬问。
冰月见他的目光如冰雪寒彻，不由惶然惊恐，心中却是一片模糊，一刹那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只怔怔地点了点头。
成扬心中早已如油煎火沸，终究只是淡然道：“王爷休妻是大事，需要皇上准许，否则是要议罪的。”
“求王爷应允！”冰月磕头，道：“皇上那边我会去说的，您知道的……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便是你今晚主动来找我的目的？”成扬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但见她耳上的小小阑珠坠子，让灯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小小两芒幽暗凝伫，她却如石人一样僵在那里，“这一切还是发生了，你说的没错，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他在休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印章，盯着那张休书足足有半晌，对她说：“你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是事事顺着你……即使是休妻这件事，我也是顺着你的意思。我曾是真的想与你天长地久……但我不知为何总是走不进你的心里。”
冰月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王爷的恩情与爱护……冰月此生无福，恐怕只有来生再回报了……”
哭声淹没了她的声音，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成扬终究是转过脸去，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一般。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又那样细小的声音，听在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每次风吹树叶的声音，心便往下更沉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万丈深渊里，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冰月又搬回了朝暮轩，此时御花园的湖中遍开芙蓉莲花，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朝暮轩门前，一树石榴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冰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石榴花瓣飘落在她的袖子上，伸出手轻轻拂去跌落的花瓣。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榴花的汁液沾染素手，蜿蜒分明。
冰月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里面的小生命已经有四个月份。这个孩子，是她离开靖王府唯一带走的，有关成扬最后的回忆——至少减轻了她对他因离别而肆虐的思念。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个孩子同时也是导致成扬和她最终决裂的因素。她回宫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也不曾知道靖王府的任何消息。只是在这个孩子三个多月的时候，忽然听宫人说，靖王府的明硕福晋病逝了。
冰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明显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这种忽然的存在感也加重了明硕福晋过世的消息带给她的悲痛。她无法想象成扬在接受这一事实的时候会是多么的悲伤。她想，若自己还在王府的话，至少会陪着他分担这份痛苦，可如今，她连他的丝毫消息都不能得知了。
那还是她第一次重回靖王府，靖王府门口挂着白布和白灯笼，但大门紧闭着。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浑厚的声响似乎是从心底深处的某一个久远的年代传过来的，很熟悉又很陌生，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里面传来阿奇的声音，问：“门外是谁？王爷说了今日不见客。”
冰月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一时呆愣愣的，倒是小夕机灵，冲里面喊道：“我是小夕，前来吊唁老福晋。”
门里面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是一阵小跑的声音。冰月在门外等着，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强烈而紧张的心跳声。她不安地绞着手帕，将等会儿见到成扬的时候该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
隔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开门的正是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孔。她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看着他瘦削而憔悴的脸恍若前世今生，一时没忍住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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