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那一日还是照旧去大理寺上值,只是下了值没有再回本家,而是去了位于东二街的张家大宅――――如今叫做秋府。因着燕京城内除了一个秋府,还有个秋相府,秋意泊这处就被称为秋状元府亦或者文曲府。
年前还有一件大事,乾河府的事情还是没有捂住,燕京反应的太慢了,等到王阁老亲自前往乾河府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天花的漫延了――――其实也不能说燕京这边的反应慢。
乾河府距离燕京并不算是太远,却也不算是太近,渭河贯通两地,如果是从乾河府坐船来燕京的话只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它地处西南偏僻所在,虽有乾河、渭河两大河流自乾河府地界而过,但那里土地仍旧贫瘠,大部分的可耕种土地以及水资源都聚集在河流两岸。然而这年头耕地在大河两岸可不是什么好事,遇到汛期时常有涝灾风险,而中央地区则是常年缺水,正应了那一句老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而连续两年的酷热,更是打破了乾河府及其周边勉力才维持的平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死的人太多了,眼睛能看见的吃的,不管能不能吃都吃了,大疫自然就冒了出来。wap.xs74w.com
起先乾河府的官员一直欺上瞒下,做的滴水不漏,只道是虽有灾,但朝廷赈灾及时,已无大碍,实则乾河府已经饿浮遍地,十里荒烟,所有的兵力都被调到了乾河府的边缘,只要有灾民抵达边缘想要逃出乾河府便会被杀人灭口,至于赈灾粮款,自然就落入了官员的腰包。
乾河府官员得知王阁老要来后心知自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竟然隐隐软禁了王阁老,后面更是直接了当邀王阁老入伙,若是不从,也只好报一个他疾病身亡了。若不是王阁老阅历深厚,虚以为蛇,这才得以叫亲信八百里加急传讯回京,恐怕等到乾河府成了一座空府都无人知晓。
可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从乾河府走官道到燕京也得十天。中间还有驿站早已被买通,那亲信也不能摆明了身份,等到他真正到燕京已经是十八天后的事情了。
乾河府一系列官员所作所为几乎等同于谋逆,甚至谋逆都没有叫泽帝这般震怒,泽帝当即令辅国公带一万精兵前往乾河府,杀贪官、救灾民。
莫说是在这个年代,便是放在天花还没被完全消灭的近代治愈都很艰难,放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普通百姓又普遍只能维持一个饿不死的年代,死亡率高到了吓人的地步,更别提乾河府两年颗粒无收,本就是要饿死人的地方了。
辅国公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将病患都集中到一处,派人送些汤药粥汤后便听天由命了,赈灾粮款有限,无论是谁去,都只能选择保全还健康的那一部分人不会饿死,还有就是遏制天花传染――也没什么好办法,集中,焚尸,焚村。
紧接着便是以乾河府刺史为首的十几名官员被压回了燕京,无甚好说,抄家灭族了事,甚至都没有等到秋后问斩,大理寺判罪后直接便被推出了午门斩首示众,百姓纷纷叫好。
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
秋意泊其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去年就听说乾河府旱灾,当时秋谰和就提过一句明年要开始赈灾了,可见这件事泽帝、秋澜和、所有阁老甚至六部都早有预料的事情就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发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直到十室九空才真正为燕京所知。
可后来他也习惯了,通讯不便,官官相护……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太多了,这已经不是他那个发一条朋友圈、发一条微博甚至写一封信都能为天下所知的世界了。
腊月二十六,燕京城四处都瓢着炸果子的香气,而宫中泽帝则是在一众阁老簇拥之下将御笔封起,案上早有太监铺好了大红洒金的宣纸,泽帝将红纸倒了过来,写上了一个''福''字。
几位阁老见第一个“福’已经落下,纷纷拱手,按照往日里过年的惯例说些吉祥话,泽帝微微摆了摆手,连写了好几张,示意各位阁老一人取一张。这陛下亲笔书下的福字是对朝臣的无上荣耀,也是众人争抢的对象,只不过到了这群老成精的阁老当中就是一人一张,也用不着抢。
――――简单来说,这一年里,你老板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很好看你,赏个你字,叫大家知道你很得老板欢心,明年继续担当重任。
秋澜和随着另外三位阁老收下了这一张薄薄的红纸,从今日起朝廷已经没有什么事了,急得不能更急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至于那些不大要紧的事儿就年后再说,从今日起就是年假,秋澜和忙了半年,也总算有松一口气的时候。
秋澜和形单形只走在出宫的路上,不多时便有小太监一路小跑的追了来,将手中锦盒双手奉在了秋澜和面前,道∶“秋相公,陛下听闻秋相公这几日身子不大好,陛下特令奴婢将这宫中秘制的安神益气丹赐予秋相公,还望秋相公能保重身体。”
秋澜和道了声谢便收下了,等出了宫门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二丸丹药,丹药下方则是端端正正地压着一张大红洒金的''福'',秋澜和知道这是什么―――这才是今年泽帝写下的第一张福字。
他嗤笑了一声,随手将盒子扔到了一旁,低声问道∶“郎君呢”
秋澜和单称''郎君'',指的必是秋意泊,眠鲤跟着车走着,回答道∶“大人,郎君还是照常上值。”
“嗯。”秋澜和沉吟道“叫他安分些,这年节恐怕不会太平。”
眠鲤苦笑道“恐怕郎君是不会听的。”
秋澜和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罢了,去跑一趟,将郎君请到府上来度个年节吧。”
“是,大人。”
秋澜和有时候觉得自己丝毫不了解秋意泊,他对本家没有任何反感,但他就是不愿意住在本家,后面等他自己又买了张家的宅子,从此干脆连他这边都不住了,自秋怀黎他们离开后,秋意泊仿佛又回到了开端,起先兴致勃勃弄的仙客来也不去了,每天除了上下值,人就那么安静的、沉默的待在家中
他那个劫数,到底是要如何才能渡过呢
秋意泊也有这样的疑问。
他的生活越来越平静了,平静地宛若一潭死水。离开权力的漩涡如同他进入时一样的轻而易举,他搬离了秋澜和的府邸,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事实上他就那么做了,仿佛在躲避秋澜和一般,连惯常的书房议事都不愿再去了。
没有多少时间,他就成了一个被人所遗忘的人,每天都一成不变,上值,看些卷宗,下值,回家,身旁的同僚永远是那么几个,仆婢也总是那么几个,他有时候想与人说说话,可张了张嘴,他发现他居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在波澜不兴的生活中,他有钱,没有极品上司,没有奇葩同僚,长辈不催婚,小辈不打扰,仆婢静默谦卑,确实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是那么乏善可陈。
他有心想要去接触点人,想重新回秋澜和的书房议事,可真的去了却是满心倦怠,一刻也坐不住,只想离开。
之前他还有兴致弄点贸易之类赚点钱,如今一切都上了轨道,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忽然又意兴阑珊的松了手去,懒得再管。玻璃和肥皂也差不多了,火药已经到了土□□的程度了,弄的几处书院也初见成效,这些全数都交给了秋澜和……他又没有事情做了。
泊意秋走之前明明跟他说,他会回来的,他也会认识新的朋友……可快三年过去了,他没有新的朋友,他也没有回来。
骗子。
秋意泊静静地坐在马车中,双目微罩,外面的文榕请示了两声,见他没有动静,便也不敢再问,只是侍立在一旁。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怎么正常了,明明说好要帮秋阑和完成他的宏愿,明明说好如果不耐烦了也能游山玩水,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明明就算这个瓶颈过不了,他也能活个五百年……现在他的问题是他没有那个兴趣。
他没有那个兴趣去游山玩水,没有那个兴趣去品尝美食,甚至没有兴趣去看一本之前他追得如痴如醉的话本的最新册,强行去翻,翻了几页后就会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任何事情在他眼中都显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过了许久,秋意泊才从马车上下来,他披着厚实的鹤氅,袖中拢着一只暖炉,他吩咐道∶“不必跟着我,我自己走一走。”
眠鹤是知道秋意泊伸手的,没有自不量力非要跟着去,他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郎君带些银钱吧,也便利。”
“嗯。”秋意泊随手接了过来往袖袋中一塞,便顺着长街漫步而去。
因着到了年节,街上到处都是热闹的,虽然许多外地的客商早已在回乡的程上,也不妨碍燕京中仍旧是满满当当的摊贩,或许也是因为年节,摆出来的东西都要比往日看起来好一些,油、糖都是下足了料,虽说各家都要自己炸果子炸肉,但总有要走亲访友的亦或者自家有事来不及的,销量也很不错。
秋意泊并不介意自己一寸一金的鹤氅沾了地上的泥水,他先凑到了卖炸馒头的地方要了两个被油煎得又香又脆还烤出了糖壳的馒头,别人找不出钱来他也懒得再要,捧着馒头片慢慢地吃着。
很寡淡,明明馒头片吸满了油脂,还沾着成片的被炸成焦褐色的糖,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可入了口中就像是在嚼泡沫沙子。
没有什么味道,甚至没有米面最原本的香气。
秋意泊吃了两口就又放下了,他现在怀疑他自己得了某种传染病,连味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意识自己以前有些轻狂,什么劫数渡不过去是自己别扭想不通,那只不过是事情没落到自己身上才不晓得疼罢了。
就像他现在一样,明明自己想得很明白,也有目标,但谁曾想这劫数还能把他味觉都剥夺了?
就他妈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秋意泊将馒头片给了墙角的小乞丐,举目四顾,目之所及,有妇人将摊贩上的一朵粗糙的绒花簪在了身旁女儿的头上,有坐在茶庐门口与伙伴高声谈笑等活儿的劳力,有背着行妻行色匆的文士……似乎所有人都有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他们真实实的活在这儿,为生活、为家庭努力……他呢
秋意泊忽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眼前黑了那么一瞬间,他伸出手扶住了墙壁,没有就此摔下去。
什么破想法?他果然是脑神经出问题了吧?他有亲有友,只不过是暂时分别罢了,只要他想,他再往前走一条街就是本家,里头住满了他的亲人,大不了这破劫数他不渡了,跨上飞舟,全速航行,不出五天他就可以回凌霄宗亦或者百炼山,他为什么会生出什么''举目无亲''的想法?
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什么亲友他们连你的梗都接不住,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秋意泊又想到不对啊,接不住梗算什么当年他随手给他爹发了一张你爹累了''的表情包,被他爹抄着晾衣杆追了三条街,就因为他爹不懂个表情包,所以他爹就不是他爹了?
恕他直言,他秋意泊要真是这样的人,他爹当年为什么不干脆生块叉烧?
――――这要是个心魔,那这心魔可太菜了。
秋意泊自觉又通透了几分,慢悠悠地往自家走去。谁说没人接得住他的话荏子?这不是还有泊意秋在嘛,泊意秋外出游历,他大不了可以再分几个出来,两人一组,一天分两场给自己讲相声,连续讲个一个礼拜都不带停的。
翌日,秋意泊难得想赖床,左右大理寺也没事儿,也不必告假,他自己有分寸,最多再睡个一炷香就该醒了,坏不了什么事儿。
哪想到今天还真叫他遇上事儿了。
秋意泊急匆匆赶到大理寺,上了堂去,堂下跪着一个衣衫潦草,蓬头垢面的青年,最引人瞩目的则是他自腰部以下血迹斑斑,所在之处攒了一小汪的血,有些渗人。
秋意泊这段时间也算是熟读律法,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告朝廷命官的,毕竟除了秋意泊,也没有人再跑去应天府告朝廷命官――――怪不得当年那应天府尹左推右拦,满头冷汗,秋意泊当年应该来大理寺告兵部尚书,而非应天府,当时纯纯是靠着背景硬是让应天府尹打落牙齿和血吞。
来大理寺告当官的,不管有理没理,首先就要受五十杖,这流程是为了避免动不动就有人来告朝廷大员,今天上午大理寺传两个下午再传两个,各部门还运不运行了?只有先受了五十杖,才能证明原告是真的有冤情在身,至少人家是豁出一条命来的。
看来是为了节省时间,在他来之前就把人给打过了。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可有诉状”秋意泊问道。
那青年抬头看了一眼秋意泊,恶狠狠地道“草民卢飞,没有诉状。”
秋意泊摆了摆手,示意文书帮着写一份,回头也好立案∶“卢飞,你有何冤屈,状告何人,尽可说来。”
卢飞高声道“草民卢飞,状告大理寺监丞秋意泊草管人命,滥杀无辜”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卢飞连跪都跪不稳,眼神却是如同一匹饿狼一般,紧紧地盯着秋意泊,眼中布满了血丝,让人心中生寒。
秋意泊先是颌首,下一刻才理解了对方所说的含义,他没有急着回答,他先仔细想了一想,确定自己大半年没动过手,更没有在街市中纵马狂奔,他杀什么人了?
好有意思,这不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可惜了,先问了对方姓名,没机会说出这句台词了。秋意泊想到这里,居然还生出了一点遗憾之感。
秋意泊没有收敛笑意,反而嘱咐一旁的文书一字一句都要记清楚,他问道∶“哦?人证物证何在"
卢飞扬声道∶“人证就是我!昨日我亲眼见到你将几个馒头片送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吃下后便死了"
秋意泊顿了顿,侧脸问道∶“余大人,我是否要下公堂?”
他觉得他还搁堂上坐着有些奇怪。
文书低声道“不必,大人只管坐着便是。”
秋意泊便又问道“那么,卢飞你是在状告本官毒杀你弟弟?”
“是”
“本官昨日确实是将几片馒头片给了街边的乞丐,他便是你的弟弟?”
“是。”
“你家幼弟死因是中毒中了什么毒”
“已经找郎中验过了,是鹤顶红。”
秋意泊的指尖一下又一下的点在了平整的楠木桌上,重复了一遍∶“我用几片路边买的馒头片,特意加了鹤顶红,特意去毒杀了一个小乞丐?"
卢飞又重复道∶“是。”
“本官为何要这么做”秋意泊问道。
卢飞冷嗤道“我也想问大人,我亲弟与大人无冤无仇,大人为何要毒杀我幼弟?!”
忽地,一旁的衙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卢飞莫名其妙的看着四周,眉宇之间戾气隐现∶“你们笑什么”
秋意泊也在笑,他道“他们在笑,本官若是想杀一个小乞丐,看不顺眼也好,他得罪本官也罢,何须下毒这么麻烦”
他是世家子,如今又有功名官位在身,杀一个路边的乞丐为什么还要用毒杀?随便按个罪名,直接叫人上去打死了,他为什么要选择麻烦的行动?一个乞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这便是场上诸人发笑的缘故。
秋意泊笑够了,神色忽地冷了下来∶“若还不说实话,是谁指使你诬告本官?”
卢飞大吼道“没有人指使我就是你这狗官害死我弟弟”说罢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便要扑向秋意泊,可惜人才爬起,便被衙役们按下了。
秋意泊签筒中抽出一签“掌嘴,待他会好好说话的时候就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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