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裳恍若未闻，她在对方紧张杂乱的抱怨甚至斥责里抓着重点，问清了救护车去得哪个医院，就叫出租车掉了头直奔医院。
郭云裳沉着冷静地拿着手机操作，宋奇就坐在她身边，扫一眼就明白她是在收拢自己的钱。
现在不知道病人的情况，假如是骨折的话，住院又需要多少钱？郭云裳的父亲有医保吗？异地能报销吗？宋奇对此没有概念，但也不需要什么概念，她先转了五千给郭云裳。
郭云裳看到她的转账消息，像是才回过神似的，她没收钱，但总算和宋奇说上了话，她道：“钱够的，他有自己的专用资金，意外情况再多加点罢了。”
宋奇才放了一半的心，却听郭云裳又道：“医院那边我姑姑还在，顾得过来，一会儿你直接回去吧。”
宋奇看着她绷紧的身体，不由地捏了捏她放在膝头的手：“我就去看一眼，如果真没什么用武之地，我立刻回去，绝不裹乱。郭云裳，就算是普通的朋友，这个时候也会来帮忙的吧。”
郭云裳没再说话。
这医院其实离郭云裳那边不远，要不是之前往车站绕路，她俩还能更快。
但宋奇发现，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郭云裳的眉心就越蹙越紧，呈现出一种她从前没在郭云裳身上见到过的极度烦愁的状态。
宋奇便自以为是地安慰道：“你别太担心，外伤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郭云裳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被宋奇握在手心捏紧了，在宋奇想出新的宽慰之词之前，郭云裳先道：“你……”
宋奇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倔强地道：“我不。”
郭云裳神色不明地看着她，宋奇觉着这眼神有分量，但她扛得住！
最终是郭云裳败退，她们之间有片刻凝重的沉默。
这次她们比救护车早到，在冬天的酷寒中等在医院门口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即便是周六，这里也人头攒动，大多数人愁眉苦脸，甚或神情麻木。
宋奇的眼神还在医院门前的路上寻索着救护车的踪迹，冷不防郭云裳道：“宋奇，我爸有精神病，你做好心理准备。”
“……”
宋奇一时语塞，很清楚这当然不是句玩笑，但却又好像糊涂地不能理解，她望向郭云裳的眼神过于直白，郭云裳便抿了抿唇又认真地向她解释了一遍：“是字面意思，他有精神分裂症，很多年了，你最好，最好……”
宋奇并没有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但还是本能地道：“不，不，我留下来。”
不等她们再协商推辞，救护车就到了，宋奇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见到了郭云裳的父亲，和陪同郭云裳的父亲而来的郭云裳的姑姑。
相比于宋奇在某个瞬间想象出来的凶恶乖张，或者病态扭曲的形象，现实里躺在担架上被送去急诊的男人显得过分瘦弱矮小，可怜而无害。
他其实有一张娃娃脸，却被岁月风霜侵蚀的沟壑满布，因为疼痛而分泌的泪水盛在因为瘦而深陷的眼窝里，眉头紧紧锁着，憔悴得厉害。
就连那个在电话里急得口出恶言的女人也长得并不凶恶，她看起来五十多岁，脸庞发红，头发烫成小卷，却染得漆黑，纹得眉毛不自然地飞向鬓角，也是和头发一样的漆黑，显出一种费尽心思却与时尚精致毫无关联的笨拙。
郭云裳在她爸爸被抬下救护车起，就咽下了心头的情绪，平静地跟着推车进去，缴费，问诊，检查，她像个设定了固定程式的机器人一样执行这一切的动作，沉默而有序，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甚至连在出租车上时的那种烦愁，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周六的拍片室也有人排队，这才让大家慢下来一拍，有喘口气的余暇。
因为摔得是股骨头，郭云裳的父亲便一直躺着，他几乎在担架停下来的瞬间，就伸出一双枯瘦而粗糙的手，握住了郭云裳搭在担架边的手腕，用宋奇要连猜带蒙的方言说：“云云，爸爸的腿不要紧，你别着急。”
还说了些什么，宋奇便很难再听懂了，但那无疑是带着柔和的，慈祥的，宽慰的，满到无处盛放的爱意的。
但郭云裳却在被那双手握住的一瞬间，身体紧绷地像是挨了一鞭子一样往后仰了一下，重新蹙起了眉头。
郭云裳姑姑打量着郭云裳手里还提着的一袋青菜，想到这人的不慌不忙，忍无可忍地啐了一句：“她还知道着急！她怕是没那么有良心。”
郭云裳没有回嘴，甚至没有分过去一个多余的眼神。
这时拍片室的门开了，郭云裳率先推动了担架。
拍片要在医生的指挥下把病人摆到那张检查台上去，可只轻轻一碰，病人就痛得叫出声来，郭云裳的姑姑立刻就下不去手抬了，宋奇也扎着两只手不得要领。
郭云裳要使力的时候，才觉着自己手上碍事地拎着一袋菜，她把塑料袋递给宋奇，而后沉着地配合着医生把疼得眼泪横流的老父亲台上了检查台并摆成了医生想要的姿势。
拍完片又要把人挪到担架上去，因为郭云裳爸爸过分可怜的哀叫，郭云裳的姑姑从刚才起就心疼地默默流泪，她无论如何是不忍再上手抬了。
郭云裳却在她父亲那几乎算得上惨叫的声音里还和来搭手帮忙的医生喊了个一二的口号，一起使劲儿把人搬到了担架上，推了出去。
要等拍片结果，郭云裳道：“我出去一趟。”
客观来讲，郭云裳在见到她爸爸后的那种冷漠让宋奇都觉着有点害怕，可当郭云裳的姑姑质问郭云裳为什么心这么硬心这么狠的时候，宋奇又想本能地维护郭云裳。
她甚至有点痛恨自己这时候的畏缩，不能明目张胆地把郭云裳护在身后，因为不清楚那样的后果是否在郭云裳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郭云裳没有辩解也没有吵闹，她依然平静，道：“有病就治病。”那语气像是在说一个物件，坏了就修，修不好就丢似的！惹得她姑姑骂了句脏话，但郭云裳没管。
宋奇跟着郭云裳出了门诊大楼，外面冷风扑面，空气里甚至掺杂着医院特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至少能让人舒畅地换口气了。
郭云裳并没有走远，就在门诊楼前的吸烟处，她兜里没烟，大概是在这儿吸了两口稀薄的二手烟吧。
她对宋奇道：“等下应该安排住院，周末大夫少，想来不会做太复杂的治疗，这边不会有别的事情了，难得周末，你回去休息吧，这边两个人足够了。”
宋奇先应了声好，在郭云裳看过来的时候，她又有点讨好地，延挨着道：“等住院手续办完我就回。”
郭云裳沉默着，算是认可了她的提议，这让宋奇松了口气。
她们静默地吹着这两日格外湿润阴沉的寒风，宋奇瑟缩了一阵，还是问道：“叔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郭云裳嗯了一声：“没那么异常吧，这几年不太好的时候就……胡说八道。”
“以前呢？”
“以前……”郭云裳略微仰起头，视线落在虚空里：“以前会乱跑，会砸东西，会随意地骂人打人，会不吃饭，会……整夜整夜不睡觉地闹腾。”
宋奇望着郭云裳略显紧绷的下颌线，头脑混乱地无法想象她过去的生活，也不知怎么安慰，她静默地陪郭云裳站了一会儿，郭云裳大概也已经吸够了二手烟，先道：“进去吧。”
毫无悬念地安排住院，在被带去病房之前，郭云裳的姑姑背着推担架的护士问郭云裳：“你有没有认识的大夫，提前打个招呼啊，哪能两眼一抹黑地就住进去。”
“没有。”
她抢答式的作风引得她姑姑眉头一皱，切齿地恨道：“没有？你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忙起来不是连你爸都没时间照顾吗，竟然连一个大夫都不认识？！”
宋奇觉着这指责毫无逻辑可言，但她再是不忿，只要郭云裳神色不显，她就没法多话，只是人一送到病房，她就躲出去打电话了。
宋奇从高琪尉科到陈工都问了个遍也没什么结果。她恨自己平常没有留心结交，生产部本地人不少，多结交几个，说不定其中就有人的同学或亲戚是这家医院的大夫！
她满怀沮丧地往病房走，仍不死心地寻思着还能借谁的关系寻到能照应的大夫，甚而想到她们生产部的领导，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脸面了，她决定也去问一问。
在回头又去打电话之前，宋奇听到病房里郭云裳的姑姑噎着哭腔压抑地道：“我知道你因为你妈的事恨着你爸，可那是个意外，你妈是自己摔死得，又不是你爸把她从凳子上……”
宋奇疑似听到辛密，正在进退为难之际，却听郭云裳截断了对方的话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那一瞬间宋奇觉着室外的寒风穿透住院部挤挤挨挨的房间，呼地卷过来，把她兜头包住了，她现在深知这话自己不该听，本能地往后撤，但还是和疾步而出的郭云裳打上了照面。
郭云裳瞥了她一眼，照旧往外走了。
宋奇慢了一步跟出去，身后追着一道男人的哭声，那不是痛吟，是压抑的呜咽，转而变成肝肠寸断的嚎啕大哭，哭声里的悲切像一截结实的麻绳圈一样要套住宋奇的脖子，宋奇急急地走出骨二科住院部的门，才觉着自己逃过一劫。
她站在楼梯口倒顺了憋在自己胸膛里的一口气，才察觉自己泪流满面，她拭干脸上冰冷的泪痕，去追已经先她一步下了楼的郭云裳。
郭云裳在医院的超市里买住院的常用物品：脸盆，毛巾，尿壶，成人纸尿裤……宋奇沉默地跟在后面，帮她补充了纸巾，暖水壶，棉拖鞋——虽然病人行动不便，但陪护的人还是穿拖鞋舒服点。
又去买饭，已经过了饭点，饭堂只有一个窗口开着，卖清汤混沌，郭云裳给她和宋奇要了两份堂食，尝了一口，道：“太淡了，你垫吧垫吧，晚上吃点好的吧。”
宋奇嗯了一声，两个人各吃了不到四个馄饨就放下了筷子。
当然不好吃，也没胃口。
再要两份打包带走的，回去时郭云裳拐去医院的小超市买了两袋涪陵榨菜。
她像无事发生一样把两份简单的午饭端给她父亲和姑姑，宋奇帮忙把住院常用的东西收进床头的小柜子里。
不知是不是刚刚他们造成了一场闹剧的缘故，三人间的病房这会儿安静又压抑。
郭云裳的姑姑和爸爸都眼眶通红，泪痕未干，而这场闹剧的另一个当事人郭云裳却像开了信号屏蔽器的考场一样，屏蔽了自己内心和外界的一切情绪信息，她没什么表情地坐在病房陪护用的矮凳上，把病床稍微摇起来一点，支起床桌让他父亲吃饭。
病床上的这个憔悴而瘦弱的男人刚经历过痛哭，已然花白的短发杂乱的贴在额头上，他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我不吃了，你恨不得我死，那我饿死了算了。”
郭云裳正往饭桌上端饭，闻言顿了一下，便又把饭盒装回了塑料袋里。
郭云裳的姑姑见状瞪了郭云裳一眼，她抹着眼泪又把饭端起来，好言宽慰床上的病人，让病人多少吃一点，他们从呼市坐硬卧过来，上一顿正经的饭还是昨晚上车前。
但郭云裳的爸爸只是偏过头不理，在亲妹妹再三的劝慰下，他突然张开了眼眸，那眼神像燃着两团幽幽的业火，要把他视线里的人都烧成灰烬，宋奇简直被那眼神吓了一跳。
他用那怨毒的眼神瞪着郭云裳恶狠狠地说：“你那么憎恶我，那你来，你掐死我算了，掐死我给你妈报仇！”
郭云裳僵着身子，避开了那怨毒的目光。
郭云裳的姑姑察觉不对劲，忙劝：“没有没有，云云怎么会憎恶你呢，你别多想，她给咱们买饭了呢，这个跟咱们的饺子有点像，你吃一个尝尝。”
她说着向郭云裳使眼色，而郭云裳沉默地拒绝配合。
病人哭闹起来，泪眼婆娑地拒绝进食，先是怀疑这份饭里藏着让他立刻殒命的剧毒，而他现在却拒绝死亡，接着又把上半身紧紧蜷在病床上，痛苦地仿佛喘不过气来，在那一声长一声短的气音里，又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似乎是诅咒有人正在害他，让他浑身疼痛难忍。
郭云裳蹙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那眼神堪称无情地打量。
病房里最靠窗户那张病床上的病人是个一脸络腮胡的瘦高男人，看不下去郭云裳的不肖行为，忍无可忍地开口劝起了郭云裳。
宋奇鬼使神差地，在这一片混乱里，抬起双手用一个保护的姿势，捂住了郭云裳的耳朵，把她半抱进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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