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立刻心软，她垂下眼睑，握住了郭云裳的手，“今天从见到你爸爸的那一刻起，你无论对谁说话，都不带一点情绪的，你没有伤心，没有愤怒，没有开心，没有犹豫，就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好像触发了一个什么机制，你被带到另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去了一样。
你那个样子让我很担心，但又不知该怎么办。
但是后来，下午那一阵儿，你让我先回去，你说你忙完这边就来找我的时候，我从你嘴里听出了一点，一点一个活人说话该有的语气，虽然那语气也算不上温柔吧，可是我还是一下子就觉得，啊，她从她那个冷冰冰的世界里走出来了啊！
然后我就想，我在你这个人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郭云裳，我把这种不一样，理解为，在今天这样的困境下，我是被你接纳，被你需要的。
我，我知道在今天这种兵荒马乱糟糕至极的情况下，说开心有点过分，但那一刻我确实是，确实是……”
宋奇抬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眸，下定决心承担这不合时宜的欢愉带来的愧疚，决然地说：“是很高兴的，因为一开始我都做好了时刻被放弃的准备。”
郭云裳以一种堪称严肃而认真沉思的状态听着她的剖白之词，此时不得不澄清道：“不是放弃你，是……”她蹙着眉，话说得沉重而艰难：“是你我之间的这点事儿，这点，这点感情，你没必要把自己捆绑在我这样……我这样一艘破败的沉船上。”
宋奇望着郭云裳，看穿她浮于表面的平静和沉着下掩藏的焦灼与不安，她拿手指抹郭云裳轻蹙着的眉心，竟而笑了笑，凑上去在郭云裳额间亲了一下。
一个极度不合时宜，又毫无杂念的吻。
郭云裳错愕地叫了一声：“宋奇！”
宋奇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复又抬起眼睫望住郭云裳：“你我之间这点子感情怎么了？我又没为了你寻死觅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不过是想和你一起面对一些，一些生活中难免的坎坷，我不想碰上芝麻大的事就脚底抹油，这也不对吗？”
郭云裳叹了口气，严肃地道：“这不是芝麻大的一点事情，我爸的麻烦之处不在这一次摔断了腿，你或许不知道照顾一个精神病患者意味着什么，就算是我，也只略知一二，但这一二分也够了。我，我当然不能以感情的名义捆绑你，让你尽毫无必要的责任或者义务。”
郭云裳说着，苦笑了一下：“这话我应该早说，逼到眼前才说，总归卑鄙！”
宋奇也认真起来：“我没要你做圣人，而且……”而且她们没有谈论到要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这种话题，怎么会论及父母的奉养，何况，这在郭云裳这里是禁忌话题。
宋奇咽下话头，道：“至于你说的责任和义务，以感情的名义不妥当，以法律的名义就更好吗？如果一定要承担这一部分责任，那出于感情，出于，出于……爱意，主观上不是更好受一点吗？”
“那原本只是我一定要尽的责任，而不是你。”
“确实不是，但是郭云裳，我也不是无欲无求，我这么做，是要你，要你能信赖我，依靠我……”宋气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尝到疼痛，逼出一点勇气，她道：“我是要你，要你爱我。”
话是这么说，但宋奇还是难免慌张，她觑了一眼郭云裳的脸色，又有点赧然地垂下眼睛，但又勇气百倍地看着郭云裳，道：“前两条你做得稀巴烂，但最后一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郭云裳很有些迷惑地道：“啊？”
宋奇有点分不清这人是装傻充愣，还是真的不知道她从始至终的好已足够让自己沉湎其中，这一刻她有点生气，在郭云裳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啊，啊你妹！”
郭云裳被骂地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笑了。
宋奇肯定地道：“你是做得挺好了，剩下的该是我努力，我要更好一点，让你虽然不想用感情‘捆绑’我，但一想到要放弃我，就心痛地开不了这个口……不，要让你连想，都舍不得想一下！”
郭云裳敛了笑意，略歪了头打量她：“你是不是有点傻？”
宋奇想了想，很认真地道：“不，郭云裳，我是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尽兴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工作也好，感情也好，都是放手去做的态度，我快三十岁了，以后有没有能这样尽兴的时候还不知道，但这一次你至少不要阻止我。”
她重新捏上郭云裳的手道：“你信我，我有分寸。”
竟然觉着郭云裳的指尖在轻轻的颤抖，宋奇不禁抬起去看郭云裳的脸色，只见她嘴角只有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要望进她的眼眸里去，才能窥见一些波澜汹涌的情绪，正退潮一般渐渐退去。
等那指尖的颤抖都安静下去，郭云裳才道：“好。”
宋奇笑她：“你现在说话也是大喘气。现在来解决实打实的问题，明天早饭打豆浆，做馒头夹鸡蛋行不行？”
郭云裳仰着头靠在床头上，一副瘫着的姿势：“你，你让我缓缓，我被你说得脑瓜子嗡嗡的。”
宋奇拉她坐直了：“那我现在要趁你不大清醒提个要求。”
郭云裳软软地应了一声“嗯”，并补充道：“我这会儿被你鼓动过头，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说不定一冲动就答应了。”
“屁！”宋奇骂了她一句，随即认真起来：“我这个要求很简单的，我觉着你对你爸爸超级抗拒……”她光开了个头，就见郭云裳的脸色沉了起来，唇角紧紧抿着，刚刚还瘫软的身体也绷紧了。
宋奇顿了一下，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郭云裳：“你看看你的脸色。”
郭云裳只扫了一眼就别过了头。
宋奇收起手机，觉着自己简直是个直言进谏的勇士，她顶着郭云裳这个堪称“厌世”的表情开口，也倍觉艰难：“我，我没法通过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去揣测你的过去，尽管我想了解这些事情的心情十分迫切，但，但显然那是你灰心难过的根源，我没有那样的专业能力帮你排遣，但你也说了，咱们有病治病，你得去看看。”
她见郭云裳毫无松动的迹象，继续劝解道：“至少我们要能以平常心面对以前的事情吧，郭云裳，我不是要探究你过去的隐私，而是……”
郭云裳却呵的冷笑了一声，打断她絮絮叨叨的说辞，道：“过去么？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
宋奇被她这一声“呵”冷得头皮发麻，心里很清楚这人八成要讲些混账话，但也无力阻止，只能听她极度轻描淡写地道：“关键的也就你在病房门外听到的那点了，我妈从一个高凳子上摔了下来，摔在水泥地上，我爸他，他就守在我妈跟前，犯了病，赌天骂地的，看着我妈死掉了。”
她极度嘲讽地道：“谁知道是不是他犯了病，推了我妈呢？”
宋奇被这样的事实打了一闷棍似的，脑袋闷闷的，疼的都不明显。
这样的丧亲之痛她根本无法安慰，她笨拙的抹着自己不知所谓的眼泪，被潮涌一样的泪意噎住嗓子张不开嘴的时候，郭云裳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垂着眼睑滑进了被窝里，平平淡淡地道：“我的过去也就这么点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她说：“睡吧。”然后一裹被子，背对着宋奇，像是已然做好了入睡的准备。
这一刻宋奇脑海里都是郭云裳母亲的脸，以郭云裳那张夹在书里的照片为蓝本，这个陌生女人的笑容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她想象不出死亡，却扼制不住想象郭云裳得知这一现实时的情景，想得她胸口窒门，难过不已。⑦④尒説
她才明白，原来郭云裳身上她觉着不可解之处，都以这样一件悲剧做了注脚。
她凑过去抱着郭云裳，脑袋埋在郭云裳的后颈边，在一室黑暗里，克制地默然落泪，渐而无可忍耐，哽咽出声，到最后，压抑的悲泣让她浑身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是郭云裳转过了身抱着她，一下一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说：“好了好了，别哭了，那都过去了。”
闻言，宋奇的悲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像她今天在医院走廊里听到过的，郭云裳的爸爸那勒在脖子里的绳索似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哭声一样。
良久之后，她才在抽噎里平静下来，原来郭云裳的那只手还在她的后背轻轻的拂着。
她就此便又有了底气，抽抽搭搭地恳求道：“郭云裳，我们，我们去看看吧，你知道的，那没过去。”
郭云裳收回了手平躺着，一言不发。
宋奇哭出一身汗，浑身都湿漉漉得，她寻求倚靠似的紧紧偎在郭云裳身边，大哭后的抽噎还没过去，一句恳切的话断成了三截儿，戚戚哀哀的，像在冰冷的瓷器上哈了口热气，瞬间就凝结成细细的水珠，让人心底跟着泛起潮气。
郭云裳似乎是叹了口气，在她可怜的哽咽里应道：“好。”
宋奇怔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轻声小心地问：“真，真的吗？”
郭云裳在黑暗里摸索着，似乎是亲在了宋奇哭过后滚烫的眼皮上，道：“真的。睡吧，还睡得着吗？”
宋奇闷声应：“睡得着，但我要抱着你。”
郭云裳说：“好。”
宋奇像树袋熊一样把郭云裳箍在怀里，好一会儿，她也觉着不舒服，很小声地试探：“郭云裳，你睡着了吗？”
郭云裳道：“我被勒地喘不过气了。”
宋奇放开了一点，折腾了好几个姿势，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睁开眼睛，窗帘缝里透进大亮的天光，她一骨碌爬起来，看时间已经将近九点。
郭云裳本来靠在床头，手机撑在膝盖上看剧，被她这一折腾，手机都掀在了床上，她捡起手机锁了屏，嗤她：“大早上的你演什么全武行？”
宋奇嘿嘿傻笑了一声，凑过去搂住郭云裳的腰，脑袋搁在郭云裳腿上，又不动了，过了总有两三分钟，郭云裳想把她脑袋从自己身上挪下去，她自己倒打着哈欠爬起来了：“好像有点晚了，做早饭来不及，我们买点儿带过去吧。”
她昨晚哭得凶，眼眶又红又肿，一睁眼，一边是三层眼皮，一边是四层眼皮，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
但她还盘算着，贴在郭云裳身上，黏黏糊糊地问：“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今天我能在医院陪着叔叔，你就可以那啥啥了，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郭云裳把她从身上掀了下来：“大早上的，别哼唧了，起床洗漱！”
她这个娇撒得锲而不舍绵延不绝，郭云裳一晚上没怎么睡，觉着脑仁疼，她拿手指抵了抵鬓角缓解疼痛，应道：“好。”
宋奇闻言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快地跑去洗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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