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话在整个马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形下,根本安慰不了任何人。
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陆谷都没缓过神,沈雁几度张嘴想和他说说话,然而话没说出口,自己先差点哭出来。
她这几个月和陆谷一起等二哥哥回来,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前两天她还在和陆谷说,二哥哥怎么不知道写封信回来,话一出口看见陆谷脸色有点发白,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低头再不敢言语。
“坐这儿自己吃,姑姑给咱们做饭,院里冷,别出去了,记得也别离泥炉近,烫一下可疼了。”她轻按着灵哥儿在陆谷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给掰了小半个软馒头让吃。
“嗯。”灵哥儿点点小脑袋,手里攥着馒头啃一口,看看姑姑,又转头看看阿姆。
孩子虽然小,但能感觉到家里的变化,这几天陆谷情绪不大好,连灵均都没有调皮捣蛋,乖乖待着。
陆谷兀自出神发怔,连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什么,再回过神,是灵哥儿站在他面前轻拍他膝盖。
“阿姆,渴了。”
孩子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他愣一下才说:“好,阿姆给你倒水喝。”
“姑姑呢?”他顺口问道。
“姑姑做饭去了。”灵哥儿踮起脚,双手扒在桌沿边看他倒水,那半个馒头已经吃完了。
“温水,正好。”陆谷把碗递给他。
天冷,泥炉就放在桌子旁,他揭开壶盖舀了些热水,听见厨房里沈雁做饭的动静,又说道:“到床上去玩,阿姆给你被窝里塞个汤婆子暖着,好不好?”
双手捧着碗喝水的灵哥儿顾不上说话,放下碗后才点头:“好。”
他今天没跑来跑去,也不敢喊阿姆出门玩儿,坐在这里风一吹脚冷手冷,钻进暖乎乎的被窝正好。
陆谷带孩子进房,安顿好后自己到厨房帮忙,让灵哥儿待在床上是怕没人看着,孩子万一摸到碰到泥炉,和大人不一样,孩子皮肉嫩,烫一下不得了。
忙起来后,一边切菜一边要往堂屋那边看,生怕灵均趁大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玩,无论他还是沈雁,面上瞧着还好,只是厨房里要比平时沉默许多。
*
腊月初二,眼瞅着就剩这一个月要过年,沈尧青到处打听,今天一早赶着骡车和马队几个汉子的家人往玉青府城去了。
陆谷和沈雁带着灵哥儿看铺子,再怎么,日子都得过下去,更何况若不干些什么,坐在家里只会胡思乱想。
下午,有个夫郎来买兔子,不要皮毛只要肉,他让沈雁在前面看着,自己到后院杀兔子。
近来沈尧青脚不沾地在外面奔走,他带着沈雁和灵哥儿,无论杀兔子还是杀鸡鸭,越发熟练。
他坐在小凳上,兔子皮已经扒下,打算开膛掏脏腑,手上不免沾了血,忽然听见外面骡车响动,没等他起身过去,一时间人声和脚步声纷杂,沈尧青回来了,他停住手,抬头愣愣看着站在他面前差点哽咽的大哥。
在往北边去的天鹰岭,一个半月前有人进山采药,在山崖下发现十来具尸体,多是中箭身亡,而身上并无任何证明身份的木符,死人太多,吓得采药人报了官。
只是天鹰岭离玉青府城远,查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府城没打听到,原本要回来了,谁知碰到了丘家人,得知了这消息,他们家去了人,看打扮和容貌,正是马队里的人,昨天刚把尸首拉回来,在府衙里放着,我就过去看了,没有二青。”
说到这里,沈尧青才擦了下眼睛,略微有些哽咽:“明天我再去找,那里头也没有丘老大和丘老三,他们家要往天鹰岭府城去,我也去。”
沈玄青一天没回来,这些事就瞒不住,也无法隐瞒,只能照实说。
陆谷依旧坐在那里,听完后他没动,直到沈尧青试探喊了声谷子。
他攥紧手里的刀,抿着唇低头继续杀兔子,一言不发,手上却没停。
见他如此,沈尧青挪脚,在心底重重叹口气,先出去了。
后院只剩陆谷一人,他依旧没说话,低头干活,只是忽然,有水迹滴答掉落,兔子拾掇好了,他在旁边水盆里洗洗手,这才抬胳膊擦擦眼泪。
铺子前面人声杂乱,马队汉子多是丰谷镇的,躺在府衙的尸体并不全,有人在里头找到了自家汉子或是儿子的尸首,还有人和沈尧青一样,没有找到,跟着他坐骡车回来,这会子说完话,各自摇头叹气擦着眼泪回家去了。
肉铺门口,买兔子的夫郎听见这事,从三言两语里听不全事件,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情形不太好,站在铺子前一时犹豫,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若兔子没杀好,他就不要了,何必讨这个嫌。
话还没出口,陆谷提着杀好的兔子从后面进来。
“阿嬷,拿好了。”他眼圈有一点红,但说话行动并无任何不妥,收钱时还露出个淡淡的笑。
沈尧青和沈雁说这事时声音压得低,没敢让孩子听见。
灵均小,有时候大人说话他根本听不懂,但见姑姑伯伯神色都不好,他乖乖坐在小凳子上没说话,等陆谷过来抱他,才紧紧搂住阿姆脖子,贴在陆谷脸颊上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几个大人。
镇子就这么大,冬天多数人都闲着,有些闲话和流言一旦露出一点风声,就能被传开。
沈玄青没回来,家里陷入阴云之中,连在老家的卫兰香和纪秋月都不得安生,沈尧青托人回村带了口信,让他俩稍安勿躁,自己和丘家人上天鹰岭那边去找。
连顾家也得了消息,顾承越和顾大娘匆匆跑来看,没敢在陆谷面前多说话,背地里问了沈尧青,顾承越大堂哥顾承元是跑水路的船贩子,给别人拉货,走得路远,也认识一些人,说可以让他堂哥再帮着打听。
沈尧青赶着骡车走了,没人回家拉兔子,铺子不再开门了,剩下几只鸡鸭,陆谷想给沈玄青留着,等他回来吃。
腊月初这几天没下雪,路上倒好走。
陆谷和沈雁送他出门后,两人在院里坐了许久,灵哥儿独自在旁边玩耍,乖仔趴在地上,连它眉眼里似乎都染上忧郁。
“谷子,雁雁。”严氏提着篮子从外面进来,她瞧见这两大一小的模样,差点落下泪。
昨晚沈尧青找过去,说自己要出门找沈玄青,托她和老杨头帮忙照看家里,马队死了那么多人,二小子不见踪影,她哪里歇的下,夜里哭了好几回,这不早起安顿好家里,妮儿和小孙子让老杨头看着,自己先过来了。
“来来,阿娘给你们带了好吃的,晌午我给咱们做饭,给咱们心肝儿灵均炖个鸡蛋羹。”她说着,抱起懵懂安静的小灵哥儿在怀里,心疼的什么似的。
多个人说说话,陆谷不再那么沉默。
他想过了,要等沈玄青回来,哭丧着脸做什么,灵哥儿还指望着他管,哪能坐下一动不动。
沈雁和顾承越的亲事还有些事没办妥,但沈尧青出门,他们家又出了这样的事,顾家没有急着办,先撂一撂。
顾承越因是个汉子,不好常往这边来,就让他娘和大姐有事没事过来,陪着分散分散。
到第五天时,沈尧青没回来,太阳挺大的,陆谷拆了沈玄青的被子浆洗,把罗标的铺盖卷也搬出来晒。
沈雁在厨房做饭,隔壁小红领着灵哥儿过去玩耍,他在院里听见孩子在隔壁的笑声,还是放心的。
“谷子哥哥,你喊灵哥儿回来,我给咱们舀饭。”沈雁在厨房喊。
他把沈玄青一身厚冬衣泡在大木盆里,闻言起身,应道:“好,我过去看看。”
隔壁院里,刘婆子也在做饭,她院里还有个隔壁巷子的吕夫郎,和她年纪相仿,平时陆谷见了会叫声阿嬷。
吕夫郎嘴碎,爱在背地里嚼舌根,还有爱占便宜的毛病,刘婆子有时和他好,有时被占多了便宜就不乐意跟他往来,这会子他们家要吃饭了,吕夫郎还赖着不走,刘婆子在厨房嘀咕不满,但嘴上还是让了一句,让他在家里吃饭。
“不了不了,我家那口子虽没在,我一人回去随便做做就行。”吕夫郎这么说,但没挪地儿。
刘婆子倒不是多小气的人,可吕夫郎很少让她占便宜,一听这话,暗地里骂一句,没多说什么,只在厨房里磨蹭。
吕夫郎放下手里的鞋底,瞧见在院里玩耍的灵哥儿,他认识,孩子才两岁,即便这样,他都没憋住嘴里那些闲言碎语。
“人家都说,你阿爹死在外头了,你知不知道?”
陆谷刚走到刘家院门口,忽的听见这一句,定睛看过去,却是吕夫郎对着灵哥儿在说话。
他脑子嗡一声像是炸开一片空白,一股怒气从心底陡然窜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去的,一把抓着哭起来的灵哥儿往背后拉,指着吕夫郎的鼻子骂道:“你个眼瞎心黑的,烂了肠子,在孩子面前说这话,你也不怕遭雷劈。”
背地里说人家闲话被当面抓住,吕夫郎一下子缩了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你跟我说,谁死了?说!”
陆谷手在颤,见吕夫郎不说话,他也不指着对方了,越想越气,浑身都开始颤抖,眼泪不自觉流出来,他上前一步,死死抓着吕夫郎衣领子。
“打人了打人了!”
吕夫郎当即就喊起来,撒泼耍赖他最在行,两人拉扯之间,他发觉陆谷不是会撕打的,当即手一伸,就要往陆谷脸上抓。
纵然没跟人打过,陆谷下意识往后闪避一步,差点被藏在他身后哭泣的灵哥儿绊倒。
孩子哭声一下子变大,刘婆子赶忙将孩子抱到旁边。
陆谷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他脑子发蒙,眼泪也不流了,气得眼眶通红,想也没想,避开吕夫郎的手后,使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就挥了过去。
吕夫郎大意之下,忙着去抓陆谷头发,离得这样近,抬手想挡住但晚了半步,脸颊挨了一下,半边脸登时火辣辣烧起来。
和镇上夫郎不同,陆谷在老家时要干许多活,挑水种地都不含糊,力气还是有的。
只是他从没打过架,还是被吕夫郎抓了下头发,头皮生疼。
“快来人啊,快来人!”刘婆子把孩子放在旁边,连忙上来拉架。
沈雁刚才端饭听到灵哥儿在哭,眼下也跑了进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刘婆子一起把陆谷和吕夫郎分开。
因见吕夫郎抓着陆谷头发,她哭归哭,手却很快,一把揪住吕夫郎头发狠狠往旁边拽。
“天杀的,小娼货我让你狂!”
吕夫郎被扯着头皮往外拽,哪能好受,杀猪一样叫嚷开,四邻都跑了进来。
趁吕夫郎松手的时候,陆谷又是一巴掌打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吕夫郎挥手打沈雁时,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腕,两只手箍着,不让吕夫郎挠他,朝着那只手一口咬下去。
架还没打起来,七八个妇人夫郎七嘴八舌,混乱中很快将他们三人分开,不让撕打了。
灵哥儿和沈雁都在哭,陆谷抹一把眼泪,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当着众人面问吕夫郎:“我只问你,你是开了天眼还是亲眼见着我家二青的尸首了?”
“你和孩子说他死了,可有证据?可有尸首?你若有尸首就给我拿出来,如若不然,你口空白话咒别人死,你良心何在?”xs74w
“街坊四邻都在,你今日把话给我说清了,你看见他死了?”
他咬牙切齿,厉声质问,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淌。
这话一出,刘婆子几人瞪一眼吕夫郎,就算沈玄青极有可能死在外头了,可沈家人还在外面找,怎的跑人家面前说这话,这比当面揭短还要烂肠子。
吕夫郎一看情形不对,都是斜眼瞪他的,一下就急了,否认道:“我没说,没说。”
“你没说,那是我咒我家二青死?”陆谷也急了,声音都拔高几分。
“我说冬生,你平时爱说闲话也就罢了,怎的要咒人家死,也太不地道了。”
“就是,也不怕烂嘴烂肠子。”
“人家都说,祸从口出,你这样爱嚼舌头,也不怕风大闪了。”
吕冬生是个什么人,邻里都知道,此刻看不下去,你一言我一语讥讽,叫他闹了个没脸,正欲辩解,又被打断了。
“做人还是留口德,当着孩子面儿你都敢说这样的话,以后啊,我们可不敢和你往来。”
“就是,灵哥儿才两岁,你就对着个娃娃嚼舌根,有你这样办事的?不怕遭天谴?”
吕夫郎只有一张嘴,不敢得罪这么多人,肿着半边脸忍气吞声灰溜溜走了,出门后才朝着刘家大门啐一口,却也不敢让人看见。
“婶子阿嬷,我先回去了。”陆谷抱起灵哥儿,给孩子擦擦脸上泪痕,对七八个年长的人说一声,和沈雁回家去了。
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有事,点着头让赶紧回去歇着,别同黑心的吕冬生多计较,以后就当没那个人。
刘婆子最是生气,在陆谷走之后把吕冬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吕冬生对灵哥儿说得那些话她其实听见了,但来不及阻止,陆谷就进了门,让她也弄了个没脸,怎的今日猪油蒙了心,找吕冬生过来唠嗑做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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