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你似星辰>第 66 章 书馆
  1

  童茜又来挖坑了,拿着铁锨,在子东法大从游泳池到图书馆之间的这片荒地上,每挖一个坑,发现坑底空无一物后就种上一株花。

  她用董佳妮强力安利的西伯利亚鸢尾标记已经挖过的地方,据说这花抗旱又抗涝,生命力极强。

  “你和莫亚又吵架了?”董佳妮推着装满花株的独轮车跟在童茜身边。

  童茜闲聊还不忘挖坑:“如果冷战也算吵架的话,那我们天天吵。”

  “趁早好聚好散吧,明年你们俩都三十了,谁都耗不起了。”说着,董佳妮意识到明年自己也要三十岁了,握着花株的手下意识就松开了。

  童茜从地上捡起花株,埋进坑里:“不行,我还没找到证据,我不能输。”

  “想赢上庭打官司去!别拿感情发泄你的好胜心。”董佳妮说。

  童茜一听就急了,扔下铁锨,朝着董佳妮的肩膀重重地一推:“你还有脸说我?你还找得着你的法律职业资格证吗?”

  “找得着啊,就在我店里垫花盆呢!我的证起码还有点实际用途,你的呢?你站台上讲段子没人笑时用来尴尬地扇风吗?还是给小孩当浮板用?浮得起来吗?”

  二人挑着最戳脊梁骨的话朝对方开火,推搡升级为扭打,吓得一旁的校工秦师傅赶紧过来拉架:“让学弟学妹们看见了多丢脸!”

  “丢脸?”童茜自嘲地反问了一句。

  董佳妮接话:“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所学校的耻辱。”

  童茜松开董佳妮的头发,共同的羞耻感总能让这对老友和好如初。

  她们曾经就读的子东法大刑事司法学院法学系2009级是本校该专业有史以来录取成绩最高的一届,号称“天才班”,班主任更是“天才导师”王友泰。二十三个“天才”一入校就被寄予了厚望,然而毕业七年后的今天,无一人从事法律相关行业。

  董佳妮继承了家里的花店,童茜白天当游泳教练,晚上在酒吧说脱口秀,而她的男友莫亚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2

  莫亚挂断电话,走去茶水间接了杯水,然后闭上眼,用手指关节轻揉着双眼的眼皮。

  “刚才是王律师打来的电话?小莫,下周一争取把策划案交上来,咱们社今年的业绩就靠你了!”编辑部主任陈逍跟了进来。

  莫亚睁开眼,端起水:“头儿,我想请个假。”

  “眼睛又不舒服了?行,回去歇着吧。”

  谢过主任,莫亚刚走出茶水间,陈逍的声音又传来:“那个……小莫啊,下午要休息好了,晚上有空约王律师出去吃顿饭吧。挑家高级点的馆子,别怕花钱,□□拿回来社里报销!”

  回到家,莫亚望了眼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童茜,悄悄换了鞋,走进书房,并关上了门。

  中午,童茜朝书房喊了句“吃饭了”,莫亚没吭声。

  下午三点,一听到重重的关门声,莫亚就冲出书房,端起剩饭狼吞虎咽。

  五点,童茜正在泳池旁带着小朋友们做拉伸,工作人员走过来通知她,从明天开始游泳馆要关门,课程暂停。

  八点,童茜走进酒吧街,看见她演出的那家酒吧的门上也被贴了“暂停营业”的通知。酒吧老板老魏推开门,招手叫她进去。

  老魏站在吧台后调了杯螺丝刀,童茜啜了一口,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打开背包,拿出泳衣,摊平后晾在了旁边的高脚凳上。这件一个月前为复工新买的泳衣对她这个几乎已经失业半年的人来说是高消费,可得好好保养了。

  老魏朝泳衣瞄了一眼:“游泳馆也关了吧?今年太难了。本来有个电视台的制片人今天要来看你的演出的,可惜了。他关注了你的微博,特别喜欢你发的那些吐槽男朋友装病翘班的段子。”

  童茜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酒吧里飘起一股淡淡的氯水味。

  老魏忽然探身越过吧台,贴着童茜的耳畔轻声问:“你用的什么香水?我总能在你身上闻到夏天的味道。”

  “什么香水?就是泳池里的消毒水味。”童茜侧头,与老魏保持距离。

  “是吗?我再闻闻。”

  老魏正要再贴过去,童茜从高脚凳上站起来,用不伤和气的调侃语气拒绝老魏:“不行,我要先劈腿就输了,我不能输。”

  “我不能输”是童茜的金句,她每每在台上说出这句话,台下必定笑成一团。

  要说童茜的喜剧才能,还是老魏挖掘出来的。以前她经常和董佳妮来这间酒吧,坐在吧台旁,一边喝酒,一边听段子,一边吐槽游泳班的熊孩子和熊家长。一次董佳妮放了童茜的鸽子,而喜剧演员放了老魏的鸽子,老魏的舞台空空,童茜的倾诉欲满满,于是在老魏的怂恿下,童茜登上了舞台。

  早年童茜的表演内容主要就是讲游泳馆的趣事,后来因为太容易得罪人,便转为讲自己的趣事。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我不能输”系列,讲的是她和男友比拼谁更爱谁的段子。每每讲到高潮部分,即罗列完男友的最新“罪状”后,她都要大喝一声:“不行!我不能输!我要先提分手我不就成坏人了吗!”

  “你真有男朋友啊?我一直以为那些段子都是你编的。”老魏尴尬地拿起抹布用力擦拭吧台上根本不存在的污渍。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童茜仍保持着调侃的语气,背起包,朝老魏挥了挥手。

  一走出酒吧,童茜嘴角的笑意就消失了。她早就察觉出老魏对自己有意,但今天是老魏第一次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而她又那么明显地拒绝了他,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甚至还有一种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反正她又不想红,因为她不想输,不想让莫亚看到她的微博、脱口秀,毁了她在这段感情中为自己树立的“人设”。

  3

  莫亚在客厅呆坐到天黑,眼前的“飞絮”越来越密,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瞬,他眼前几乎纯白一片。

  “喂,王老师。”他闭上眼睛接起电话,“好,我马上过去。”

  莫亚走进酒店一楼的餐厅,找到了坐在窗边的王友泰。

  “怎么没和童茜一起过来?哦,对了,她晚上应该有演出。”王友泰说着点开一个视频,“我刚还在看她的脱口秀,太有意思了!我当年就说过,童茜是你们这帮孩子里口才最好,也最适合做辩护律师的。不管在法庭上还是舞台上,只要她一张口,必定会成为全场的焦点。”

  “我男朋友双眼的视力5.3,却天天怀疑自己要瞎了……”wap.xs74w.com

  童茜的声音和观众的笑声从王友泰的手机里传来,莫亚陪着老师一起笑,强掩着吃惊——他根本不知道童茜在说脱口秀,童茜一直跟他说晚上是去游泳馆带班。

  一个小时后,师生二人从餐桌前起身。走进电梯前,王友泰对莫亚说他会在这座城市待一周,莫亚如果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他。

  送走了王友泰,莫亚坐在酒店门口的长椅上,捧着手机,查找刚才看的那个童茜的视频。顺着视频的链接,他找到了童茜的微博,一条一条翻看童茜对他的吐槽。看着看着,他真心地笑出声来。这才是真正的童茜,那个从不忍气吞声,有理没理都能把你说得心服口服的飒爽女王。每笑一声,莫亚就觉得眼前的“飞絮”消失了一片。他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今夜月朗星稀,像极了上大学时他站在游泳池和图书馆之间的空地上等待着向童茜告白的那些夜晚。他想念童茜了,也想念那个只是单纯地深爱着她的自己。

  起身拦了辆出租车,“去酒吧街。”说出这个目的地时,莫亚的声音兴奋得在颤抖,仿佛正乘坐着时间机器驶回青春。

  酒吧街寂静萧条,一个蓄着胡须的男人从在视频里出现的那间酒吧走出来,看了莫亚一眼:“不好意思,又封店了。”

  莫亚失望地“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您……你是童茜的男朋友吗?”老魏叫住莫亚。每间酒吧的老板都是半个人类学家,在识人方面有着近乎特异功能的第六感。他在莫亚身上看到了与童茜相似的气质——那股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别扭劲儿。

  莫亚皱眉不语,他也凭借雄性动物的本能察觉到来者不善。

  老魏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莫亚:“童茜的泳衣,刚才忘在我店里了,你帮她拿回去吧。”

  莫亚接过来,再次转身要走。

  “喂,”老魏再次叫住莫亚,“帮我带句话给童茜,就说今晚的事我会当没发生过,让她别在意。浪费感情是她的自由,但别浪费了才华。”

  老魏的话明显是说给莫亚听的,他就是故意想让莫亚知道今晚发生过什么。

  莫亚没上当,他选修过犯罪心理学,知道在做坏事方面,人类的行动力和倾诉欲通常成反比。

  “你错了,即使浪费才华也是她的自由。你以为是你给了她发挥才能的舞台?笑话!她正是把才华浪费在了你的舞台上!”

  4

  转天童茜一起床,就发现了莫亚帮她拿回的泳衣。

  完了,莫亚肯定全知道了。不行,她不能输,必须马上扳回一城——拿上铁锨,打电话找董佳妮订花。

  上午九点,莫亚准时打卡上班。他走到工位端起马克杯,发现昨天接了没喝的水上漂着一只瓢虫。

  瓢虫的触须还在动,莫亚用手指轻轻捞起它,放在纸巾上吸水,然后捧着纸巾走去了阳台。

  看到瓢虫努力振动翅膀缓缓起飞,他如释重负。

  “莫老师这么做也是为了积攒运气吗?”正在阳台上吸烟的新人小黄饶有兴致地问道。

  “什么?”莫亚没听懂。

  “您没看过《重版出来!》吗?里面有个编辑为了能出畅销书,每天都在做善事积攒运气。”小黄解释道。

  “哦,我不是。”莫亚把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望着漆黑的桶口沉声说,“我只是尽量不作恶而已。如果你也见过自己心中的恶龙,绝对不会想再看它第二眼。”

  童茜和董佳妮被门卫拦在了校门口,今天封校了。

  童茜把铁锨一扔,蹲在地上,手捂着脸哭出声来:“我输了,输定了!”

  当年在这扇她进不去的门里,莫亚苦追她两年,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但那个无眠的夜晚改变了一切,走出法庭时,她问莫亚“咱们俩是不是就这么算了”。莫亚躲避她的眼神,却不肯松开她的手:“求婚戒指我都已经买好了,就埋在我向你告白的那片空地里,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我忽然忘了具体埋在哪儿了。”

  笑话一样的解释,但经历过那一天一夜,他们的生活本身已成为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笑话。

  “好,那等我把它找出来,再考虑要不要嫁给你。”童茜的回答也像个笑话。

  此后七年倏忽而过,每次在感情中碰壁,童茜都会来挖坑。她要把从游泳池到图书馆的那片空地翻个遍,证明莫亚在说谎。她要赢,起码在这段感情中,她要做更好的那个人。

  “别骗自己了,你想输,你希望真能找到那枚戒指,你盼着能有个东西把你和莫亚实实在在地绑在一起。共同经历过那件事后,你们谁也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

  听出了董佳妮话里的深意,童茜诧异地抬起头:“那天……你也?”

  “没错,不然你以为那晚我为什么要约你们俩一起去吃夜宵?我真那么爱吃你们俩的狗粮吗?”董佳妮苦笑着说,“我想让你去说服委托人改变主意,但我一看到你和莫亚对视的眼神,就放弃了。”

  董佳妮望向推车中的一株株西伯利亚鸢尾:“我在你们俩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恶。那天从法庭出来,一回家我就钻进了花棚。我爸问我怎么忽然对花花草草感兴趣了,我说,因为植物看不见。”

  她选择和植物在一起逃避自己的恶,童茜选择和爱人在一起对抗彼此的恶。那一天,那个男人在法庭上说出的三个字,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选择。

  5

  陪小黄一起抽了支烟,莫亚走回工位,陈逍凑过来:“小莫,眼睛好点没?昨天有没有去见王律师?谈得怎么样了?”

  也不怪陈逍心急,这几年出版行业本就不景气,如今受疫情重创更是雪上加霜。社里的库存码洋堆积如山,员工们人心惶惶,急需一本畅销书重振士气。

  “王律师的这本回忆录肯定会成为爆款!你想想,七年过去,当年那个案子到现在还能总上热搜,这七年里王律师一次采访都没接受过,等于咱这本书一出来就是独家爆料……”

  飞絮一片片遮挡住莫亚眼前的光,他揉着眼睛,打断陈主任兴奋的演讲:“头儿,要不把这个项目转给别的同事吧,我真不行。”

  “不行?不行!王律师指定让你负责,说你要不肯接他也就不打算出这本书了……”

  子东法大门口,童茜刚擦干眼泪,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是莫亚的同事打来的,说莫亚早上在办公室说着说着话忽然就看不见了,刚才自己打车去了医院,坚持不肯让人陪。

  童茜挂断电话就抢过董佳妮手里的车钥匙,开着花店的送货车驶向医院。

  从三月份刚刚复工那阵,莫亚就总说自己的眼睛不舒服。起初童茜是很在意的,给他买了各种号称缓解眼疲劳的洗眼液、眼药水、蒸汽眼罩,中西医的保健品也是轮番上阵。那一个月,莫亚光是喝童茜煲的护眼养生汤就足足胖了十斤。但渐渐地,她发现莫亚的动机不纯,或者说,多少有点演的成分——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抱怨自己眼睛里有异物,看什么都不清楚,心情很烦躁,不想出门也不想上班,经常不到中午就请假回家,进门闭上眼就往沙发上一躺,大爷一样享受着童茜的嘘寒问暖,端水送药。可一到后半夜,等他以为童茜睡着了,就会偷偷爬起来,要么通宵打游戏,要么通宵刷剧、看书,眼睛没毛病的正常人都不敢这么折腾。

  童茜装睡忍了他几次,到上个月终于忍无可忍,当面拆穿了他,对他说,要么就去医院看病对症下药,要没病就别无病呻吟了。

  当时莫亚就扔下游戏手柄躲进了书房,此后就开始和童茜冷战,连饭都不肯和她一起吃。童茜想和他聊聊也没机会,只能在微博小号上不停地吐槽他发泄自己的怨气。

  她当然知道莫亚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装病,但她没想到莫亚是真的病了。

  子东法大离莫亚就诊的医大附属医院不近,童茜好几年没摸过车了,一路开得战战兢兢,强迫自己专心看路,却总是被脑子里冒出的各种念头分心。她没办法不去设想最坏的情况——如果莫亚真的失明了怎么办?

  她的收入是绝对不够支撑两个人的生活的,这些年是靠莫亚有稳定的收入她才能选择相对自由的生活方式。如今为了莫亚,她必须放弃这份自由。

  她必须红,明天就去求老魏,不管是广播台、电视台、网站,什么演出她都接。她还要努力经营自己的微博,当网红,接广告……她要挣好多好多钱,让莫亚即便看不见也能过得舒舒服服,不必为往后余生发愁。而且以后就算再忙,她也要每天至少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给莫亚读书,他那么喜欢看书……

  董佳妮说得没错,她离不开莫亚。他们不只是恋人,他们更是能把后背交给彼此,共击心中恶龙的战友。

  6

  在医院门口停好车,童茜下车就一溜小跑。她等不及电梯,爬楼梯直奔六楼眼科。

  今天医院没有往日那么人满为患,童茜在眼科检查室外走廊的长椅上找到了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发呆的莫亚。她走过去,莫亚失焦的眸子空洞地望着对面的白墙,丝毫没察觉到她正站在自己身旁。

  直到童茜握住他的手,莫亚才立刻反握,双手紧紧抓着童茜不放,就像七年前站在法庭门口,他不肯让她走。

  “别怕,我在。”童茜强忍着眼泪,他们是屠龙小队,要一起战斗,但不能一起倒下。

  莫亚挪了挪位置,侧身枕在童茜的膝盖上,任童茜轻抚他的脸颊,像一只无助的猫。

  童茜从莫亚的裤口袋里抽出卷在一起的各种检查报告:眼底无黄斑,眼球后密集均匀强回声……她不懂医学术语,但从措辞上觉得好像都不是什么坏话。

  “医生怎么说?”童茜不解地问。

  “说是由心理压力引起的生理性飞蚊症,并没有器质性病变。”

  童茜听完直接把莫亚从腿上推下去:“装!让你装!你差点吓死我你知道吗!”

  莫亚后背着地,发出“嗷”的一声呼痛,立刻又摸索着爬上童茜的大腿,没皮没脸地扎进童茜怀里撒娇:“没装,我刚做了散瞳,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你要不来接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还是茜茜对我最好了!”

  别看莫亚平日一副高冷的知识分子模样,其实在童茜面前,他一贯极爱撒娇装可爱。这才是他们相处的常态,久违的常态。

  “到底是什么心理压力,能和我聊聊吗?”童茜摸着莫亚颈侧急促的脉搏,她知道,莫亚肯定也被自己的突然失明吓到了,吓到忘了正在和她冷战。这半年里,他一定是在独自背负什么,害怕说出来会影响到她,所以才选择闭口不谈。

  莫亚习惯性地先是摇头,之后沉默许久,就像是勇士出征前夜在犹豫要不要喊上自己最好的战友。童茜的怀抱温暖、柔软、平静,身处其中的莫亚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没有能力独自杀死恶龙的。从十八岁那年他决定每晚等在从游泳池到图书馆的小路上一次次地向童茜告白起,他就明白,如果没有童茜,他的人生就不完整,生命中的每一场欢喜或磨难,他都需要童茜陪着共同面对。

  “其实……三月份的时候,王老师联系了我,”莫亚缓缓开口,“他想要出一本回忆录,讲七年前的那个案子,指名让我当他的编辑。”

  七年前,童茜和莫亚读大四,刚刚通过司法考试,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样,正准备去律所实习。那一年,子东市警方抓捕了连环杀人案嫌疑人梁某,检察院对其提起公诉。梁某坚称自己无罪,委托王友泰为他辩护。

  当时任子东法大“天才班”班主任的王友泰是全国最著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在和梁某面谈后,王友泰确信梁某无辜,便接下了这个委托。“天才班”的二十三个法学生也相信班主任的判断,大家全部放弃了实习机会,自愿加入本案,担任老师的助手。

  在初审准备阶段,是一贯最敏锐、最了解侦查思维的董佳妮第一个发现了检方证据链的重大漏洞,以此为突破口。素来最严谨,四年来都是全班专业课第一名的莫亚负责了大部分的辩护文书工作。而在开庭前的无数次演练中,都是由最雄辩的童茜扮演检方公诉人,通过模拟检方的立场和路线,协助王友泰制订辩护方案。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初审顺利告捷,法官宣布检方证据不足,梁某无罪。一个月后,检方再次提起公诉。虽然找到了关键证人,但并未弥补证据链漏洞,一直到终审开庭前的那个白天,王友泰和他的学生们仍自信满满,胜券在握。

  可就在终审前夜,王友泰忽然接到梁某从看守所打来的电话。梁某说,他要认罪。

  第二天的法庭上,站在被告席的梁某不断地低声重复“我有罪”三个字,并主动交代了掩藏作案工具的地点。法官宣布休庭,警方立刻前去搜寻证据。当天下午再次开庭时,这一次检方手握完整的证据链,王友泰放弃辩护,法院判决梁某故意杀人罪成立。

  一个月后,梁某被执行死刑。

  直到七年后的今天,“梁某案”仍常被人提起。人们最热衷于讨论的是梁某在几乎百分百能够脱罪的情况下为何忽然改口认罪,是幡然悔悟还是受人胁迫……

  但对亲历现场的那二十三个法学生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证实梁某是个杀人恶魔以前,他们先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恶——

  那晚,王友泰挂断梁某从看守所打来的电话后,第一时间把梁某决定认罪的消息群发给了学生们。当时,童茜和莫亚正在他们新租的公寓里为终审辩护做最后的准备。手机铃声同时响起的时候,他们同时低头。一分钟后,他们又同时抬头望向彼此,再同时惊恐并羞愧地错开了眼神。

  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收到消息的那一瞬,他们根本不关心梁某是否真的有罪,他们只感到愤怒和不甘,愤怒于梁某“辜负”了他们的付出,不甘心就此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那一瞬间,对成功的渴望压倒了正义感与良知,恶龙在他们心中破壳而出。

  此后七年,童茜和莫亚都不敢再碰法律这把双刃剑,害怕稍一放松警惕就会沦为恶龙的帮凶。相处的每一秒,他们都在互相审视,互相鼓励,绝不作恶,共同“屠龙”。

  被囚在心之地牢的恶龙已奄奄一息,可如果此时旧事重被提起,再一次让他们直面当年的抉择与失败,他们害怕恶龙会再次苏醒。

  7

  莫亚心力交瘁,从医院回到家就进卧室睡了。童茜则收拾起这一个月莫亚因为和她冷战“分居”而堆在书房里的各种杂物来。

  书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童茜拿起时低估了它的重量,手一抖,袋子里的纸张散落一地。“梁某”“王友泰”“认罪”……纸上的字句毫无预警地进入童茜的视线。

  这是之前王友泰在酒店自助餐厅交给莫亚的回忆录初稿,莫亚一直没敢打开。

  童茜一页页地拾起书稿,内心极度厌恶和排斥,却无法移开视线。

  读完最后一页,她拿着王友泰留在文件袋里的酒店房间号码,走出了家门。

  酒店房门一打开,童茜就急不可耐地拿出书稿质问王友泰:“真的吗?老师,那一晚你也在等?”

  在回忆录大概三分之二处,王友泰写道,被梁某告知决定认罪的那一晚,他把信息群发给学生们后,整晚都举着手机,期待能收到学生们的回复。

  王友泰把童茜请进屋:“你呀,真是一点都没变。莫亚如果是法师,那你就是战士,永远都会第一个拔剑冲到最前线。”

  说着,王友泰为童茜泡了一杯茶:“是的,那晚只要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回我一句‘老师,我不甘心,我不想输’,我立刻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劝服他放弃认罪。因为我也不甘心,我更不想输。”

  那一晚,是“天才班”的二十三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恶龙,却是身经百战的王友泰无数个与恶龙相搏的寻常不眠夜之一。

  “但我等到天亮也没收到一个回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所以你们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带过班,因为我再也教不出像你们一样好的学生了。”

  童茜拿起茶杯又放下:“王老师,您这是在讽刺我们吗?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子东法大的耻辱,是您教学生涯的污点!”

  王友泰摇了摇头:“你们就是最好的,但最好却不一定是最成功的。尤其对律师这个特殊职业而言,成功的标准有很多。一个擅于压榨客户以攫取财富的律师,是成功的;一个擅长为有罪之人脱罪的律师,也是成功的。但‘好’的标准,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善良与正义。”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在成功与正义之间做抉择。所以我知道,放弃能为自己带来财富与名望的成功而去选择正义有多么艰难。人是复杂的动物,每个人心中都埋着恶。那一天,你们虽然输掉了官司,却打赢了与自己心中之恶的艰难一战,所以你们不应该感到羞耻。相反,你们应该以己为荣,我亦以你们为荣!”

  察觉到童茜眼中的动摇,王友泰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循循善诱:“以你的天赋,我毫不怀疑你在任何领域都能取得成功。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游泳教练、一个成功的喜剧演员,但唯独做律师,你可能不会成功。因为你太过执着于正义,你只能做一个好律师。可这个世界并不缺少成功的游泳教练与喜剧演员,唯独缺少好律师。”

  而王友泰可能不是一个好律师,但他绝对是一位好老师。童茜郁结了七年的心魔在此刻被他春风化雨,她再一次鼓起勇气直视心中的恶龙,热泪盈眶:“老师,这番话你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说?都七年过去了,太晚了。”

  “不,一点也不晚。”王友泰欣慰地长舒一口气,“七年,刚刚好。你见过了恶,用七年时间磨炼了自己与恶抗争的能力,今后,你将无往不胜。”

  是啊,如果没有这七年的自省与等待,童茜绝对不会像此刻一样毫不畏惧地期待再次站上法庭。就像自那夜互望一眼之后,如果没有这七年的风雨同路,她不会如此笃定——莫亚,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旅伴、战友、恋人。

  8

  不出陈主任所料,王友泰的回忆录一经出版就成为爆款,振奋了低迷许久的出版业,也让“梁某案”的讨论度再创新高。不过这次,人们的关注点不再是梁某的抉择,而是那一晚,王友泰与他的二十三个学生在成功与正义、赢与输、恶与善之间所做的抉择。

  沉寂七年的“天才班”同学群也热闹起来,董佳妮取出了垫花盆的法律职业资格证,而童茜已经开始在律所实习。一年后,她将拿到律师执业证书,站上法庭。她是战士,认准了目标,便会率先拔剑。

  不等社里催促,莫亚便上交了与王友泰合作的第二本书的策划案。他决定今后把自己的业务范围转移到策划出版法律相关书籍方面,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背景,学以致用。

  转年四月,春暖花开。

  这天,一直在无薪实习的童茜难得因为协助所里的刑事辩护律师打赢了一场大官司,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她早早地下了班等在出版社门口,一见到莫亚出来,便嘚瑟地甩出银行卡:“晚上想吃什么,姐请客!”

  “想喝咱们学校图书馆水吧的奶茶了。”莫亚抬手松了一粒衬衫的纽扣,坏笑着抓乱了童茜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

  四月的子东法大百花齐放,童茜和莫亚一进校门就走向了那条不为人知的捷径——从游泳池到图书馆之间那片无人打理的空地。大学四年,每天傍晚游完泳,童茜都会抄这条近路直接去图书馆上自习。

  走到空地前,两个人不禁驻足。童茜用胳膊肘抵了抵莫亚:“还等什么?赶紧拿出来吧!”

  去年封校时,童茜在校门口号啕大哭。门卫手足无措,喊来了校工秦师傅,以致秦师傅不得不吐露了他为莫亚保守了七年的秘密——莫亚确实埋下了求婚戒指,但在法院终审结束的当晚,他便连夜挖出了那枚戒指。

  “所以,你当时是后悔了吗?不想娶我了?”童茜又戳了戳莫亚。时过境迁,她语气中早已没有埋怨,只剩老夫老妻间的揶揄。

  “恰恰相反,我是怕你找到后就直接拒绝我。我就是要用谎言吊着你,臭不要脸地把你绑在我身边。”莫亚揽过童茜的肩膀,把她摁进自己怀里。

  “那后来呢?每次我拿这件事和你吵架的时候,你怎么不偷偷把戒指埋回去呢?”

  “我想让你赢。”

  莫亚爱童茜,爱她的阳光果敢,亦爱她的争强好胜。从那天在法庭外下定决心要与童茜风雨同舟的时候他就知道,童茜势必会把无处发泄的好胜心蔓延到他们的感情上。童茜会和他比付出、比不犯错,他甘愿让童茜一辈子都握着自己的把柄,一辈子都能埋怨他。为了童茜,为了这份爱,他甘愿一直输。

  莫亚从包里拿出那个七年来天天随身携带,且早已被磨褪色的戒指盒,打开。不等他单膝跪下,童茜已抢先一步夺过戒指,并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哇!这阵子加班没工夫去露天游泳池游泳,我手都白了,戴着真好看!”

  简简单单的素圈,不再稚嫩的手。这只属于三十岁的女人的手,如今能抓牢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情,不用任何人来求。

  童茜的左手握着莫亚的右手,清风袭过,带来西伯利亚鸢尾淡淡的花香,眼前的一片紫色花海竟似曾相识。

  “这个地方是不是以前也有花?”莫亚问。

  童茜斜了莫亚一眼:“秦师傅说他以前在这里种了一片金叶紫露草,也是开紫花。但你每晚在这里等我的时候都百爪挠心,像老山羊一样用脚刨地挖根,生生把这片地给刨秃了。”

  “你如今又种满了花,我的茜茜是最棒的!”莫亚矮身将头枕在童茜的肩膀上。

  “不要脸。”童茜嘴里奚落着,身子却站得笔直,让莫亚安心依靠。

  这条从游泳池到图书馆的路,他们从繁盛走到荒芜,又从荒芜走回繁盛。西伯利亚鸢尾的生命力比金叶紫露草更强,被摧毁又重建的初心也比无知无畏的初心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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