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明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看表。
可是仍不见陈盼之。
方才，这夜的凉风吹得他不小心入梦。
梦里，满眼都是抢救室里错乱晃动的脚影，脚影过于凌乱，踩不上轰鸣的急救声；忽而画面一转，手术室里的监护仪在尖锐地鸣叫，他是那样清晰地看见自己刀下的创口正在喷薄出鲜红的血色。
他要止血！可双手僵如冻肉，任凭他拼尽全力也驱使不得。
“宋医生！”“宋医生！”
无数个声音正尖厉交错着呼喊他，护士的，麻醉师的，甚至连家属都已经冲进了手术室。
仿佛他是唯一的寄托，仿佛仅有的生机只在他手心里。
可他动弹不得，怎么也动弹不得……
心电监护仪的鸣叫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高频的鸣叫使得单薄的机身开始剧烈地震颤！抖动！
越来越激烈！
终于，“砰！”
巨大的声响使宋景明在猛然转醒的同时几乎从驾驶座的椅背上弹起来。
一截枯柳树干两秒钟前掉落在他车顶。宋景明还来不及分辨虚实，那枯干就再次滑落到了引擎盖上。
又是一声不小的动静。
原来是梦。
宋景明长呼了一口气，活动着自己的掌心，心有余悸。
他捏了捏眉心，帮助自己缓过那一阵，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恐怕真的是累到了。
再睁眼时，清醒了不少，但宋景明还是取出眼镜带上，尽管他的度数其实并不深。
四下比刚才安静许多，眼前还是入梦前的那个小饭馆，只是门口迎宾的侍者已经换了班。
宋景明瞥到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只这一眼，心跳复又狂乱如梦中。
盼盼和他说的是十点，然而现在竟已夜深至此，可他却没有接到人。
她在哪里？
他不该睡着的。宋景明慌乱地陷入自责和担心，同时又强作冷静地划开手机。
然而手机上，空空如也。
来电记录也是，微信也是，一条消息也没有。
宋景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翻阅过以后，才确定陈盼之真的没有联系过他。
这不正常。
“嘟……嘟……嘟……”他拨过去的电话也总是忙音。
宋景明忧惧更甚，难以安坐，推开车门，直奔饭馆前台。
“请问有没有一个包间是在办同学聚会的？”宋景明问得有些急促。
前台的大姐已经有些疲态：“同学聚会啊，有的咧，二楼有一间就是。”
大姐又打量了眼宋景明，觉得这个年轻人蛮面善，就又多说了两句：“小伙子来接人的吧？有的等喔。”说着朝楼上努了努嘴，“还唱呢，刚又叫了几个果盘。”
仿佛是为了印证大姐的话，楼上适时地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歌舞声，穿透隔板。
宋景明又确认了一遍手机。空荡荡的屏幕，还是无声无息。
然而楼上的气氛热烈，足抵夜深。
盼盼大概的是太尽兴了吧。
筵席未散，人应该还在里面。宋景明的担忧消解了一半，但到底还是不安。他守在车里，视线只在钟表和饭馆大门之间往复回环。
时间越来越晚，几近零点。手机里发出的几条消息依旧没有得到回复，宋景明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到底是太晚了，盼盼你不该一点消息也没有的。
就在宋景明几乎按捺不住又要下车去确认情况的时候，饭馆门口终于涌出人群。
他张望了好久，终于在人群的最后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影。
陈盼之和另一个女生并肩站在一起，眉目低垂，身上穿着他为她挑选的碎花长裙。
夜里起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凉。
宋景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只觉得连启动车子的“咔哒”声都轻快了许多。
饭馆门口。
阿优听到陈盼之的回答，震惊得睁大了双眸：“怎么会？！”明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有男朋友了？那她今晚这不都在帮倒忙呢吗！阿优再看向陈盼之时，眼神里已经充满了不好意思的歉意。
陈盼之又怎么会怪她。
只是有些事确实已经拖了太久，于她是这样，于他更是。
陈盼之知道萧意就在她身后，于是转回身去走向他。
萧意刚酒醒还有些疏懒，半倚在饭馆门口的罗马柱上，他原以为按照陈盼之的性子大概率是不会专门来跟他告别的，所以他目送目送她就好了。
谁曾想，陈盼之竟径直朝他走来，不朝着别人，只朝着他，像他无数次期待过的那样。
迎上陈盼之注视的眼神，萧意几乎一秒立正。
四目相接时，陈盼之眼里不再有年幼时的拘谨和青涩，不再有成年人惯熟的故作客套，连对经年往事的有意回避也全不见。
萧意眼底的乌青逃不过近距离的观察，哪怕今日特地梳洗整装过，他眼底的憔悴和疲惫也难藏。
这是由她曾经不懂事的怯懦而欠下的债，她得还。
她正在努力做到勇敢。
陈盼之调整了呼吸，看着萧意尽量笑得释然，方才她打了许久的腹稿，总归要说给他听的：“萧意……”
只消这起头的两个字就已经足够让萧意沉寂多年的心复又狂跳。
她在叫他的名字。
她想说什么？
时光恍惚，此时拘谨无措的人竟成了萧意。
陈盼之刚组织好语言，可是和她这一声起头同时响起的还有两声车笛！
夜里寂静，这两声车笛显得格外响亮，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声源看去，包括陈盼之，但除了萧意。
她还面朝着萧意，此时扭过头来，视线正好对上那扇正缓缓下移的车窗。
而车窗里坐着的……是宋景明。
三个人成了定点，连成一条直线，陈盼之站在中间，脚尖前后难择。
她脑子里嗡了一声，是宋医生，宋医生是来接她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和萧意说清楚。
宋景明是那么清晰地察觉到，陈盼之看到他时的眼神里并不写着惊喜，甚至在认出自己的下一秒就下意识地转头向另一个人看去。
而那个人……宋景明直觉在哪里见过。
陈盼之扭回头来就撞上了萧意依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她几度想开口，但宋医生就在身后，此刻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陈盼之踌躇了又踌躇，终究只能抿了抿唇，又叹了一口气。
她迎着萧意略显炙热的目光，满腔的腹稿最后都只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句子：
“萧意，对不起。”
关于我多年的怯懦和淡漠，也关于今日仍无法完整的道歉和了结，很抱歉，萧意，我很抱歉。
陈盼之说完又忍不住眼眶酸涩，她不能再留了。
萧意没想到他等到的居然会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道歉，他愣在原地，可陈盼之已经转身登上了面前的汽车。
车窗缓缓上移，坚定又决绝地将他痴恋着的脸庞掩藏。
而这辆车……他似乎见过多次，萧意抬眼看去，果然。
只需一瞬，他心底刚刚燃起的、那股炙热跳动的火苗就熄得干干净净。
萧意苦笑一声：是他发了昏，是他发了昏啊。
车子略作停顿，但很快驶入黑夜。
这辆载着陈盼之的黑色奥迪消失在转角后，萧意也终于舍得收回视线，柔情尽散，扫向大毛的眸光全是冷意：“大毛，你多事了。”
车辆在缓慢地向前行驶，车厢里过分安静，连电台都无声，反复害怕吵醒正在沉睡的街道。
宋景明和陈盼之心事，两人罕见地一路无话。
陈盼之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今晚大毛告诉她的太多。十年这么长的故事，她要怎么读得完？
陈盼之满心满眼的都是经年往事，而宋景明满心满眼的都是陈盼之。
刚才她红着眼睛登上车，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盼盼看都没看他一眼，低着脑袋，只说：“走吧。”声息里鼻音略重。
宋景明没有立刻动作，他探头来找她的眼睛，只是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
可是盼盼却好像等不急，只催他开车，再开口时甚至带了哭腔：“走吧！”
宋景明何曾面对过这样的陈盼之，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依了她快快启动车子，只是在车子行进的前一秒又瞥了一眼窗外。
路程不远，车子很快就停在了陈盼之家楼下。
可是车里的两人都还安坐着，宋景明是因为有意想和陈盼之在车上聊一聊，而陈盼之完全是因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知无觉。
过了好一会儿，陈盼之才注意到窗外熟悉的楼宇，低声无意识地喃喃：“到了。”
“恩。”宋景明回应着。
但好像宋景明的回应丝毫未入陈盼之的耳朵，那声“到了”好像只是陈盼之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指令，说着就依言要下车。
宋景明刚想去握陈盼之的手，陈盼之却已经侧身推开了门。
这是宋景明第一次，抓了个空。
他手心里空空荡荡；心里却满满当当，全是不安。
陈盼之反常到甚至都忘了告别。
她正自顾自地往楼里走，恍若身侧无人。
宋景明迅速下车，大步追上，一把抓住了陈盼之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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