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官员的心比之雪夜寒月更冷。
北风不歇，天子的性命如同风中残烛，太医院倾尽全力，也无法再拖上数日。
寒风中，一个时代即将落幕，只是接下来帝国的命运该如何书写，却无人知晓。
武宗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今年一月，圣上不慎落水，此后染上恶疾，在祭典上突然吐血，明明正值壮年，却只能卧床不起。
在首辅的主持下，内阁和六部勉强维持运作，朝政不致于瘫痪。
所有人都在期盼这阵北风能够早早停歇，给天子一线生机。
然而天不随人愿，成年累月透支生命地玩乐，早让这个青年人亏空了身体。
作为武宗的老师，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天子能得上天眷顾，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德这个年号，用不了多久了。
一灯如豆，桌上是永远都批复不完的公文，宫中的阉党比他们外臣更敏感，早就在千方百计地打探口风。
武宗没有子嗣，他身为内阁首辅，拥有着挑选下一任皇帝的权力。他年过花甲，鬓发花白，却仍在为朝廷鞠躬尽瘁。
“咚咚。”熟悉而有礼的敲门声响起，他心底泛起一丝柔情，抬头道：“进来吧。”
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来人修眉俊目，穿着讲究，举手投足间器宇不凡，一边走近一边恭敬地说道：“父亲，是太后派人捎来的密信。”
老人揉了揉眉心，武宗重病缠身，宫中最惊慌的莫过他的亲生母亲。张太后膝下独他一子，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总归不是血亲。
自从武宗染疾后，太后便常常遣人前来通讯。若放在平日，这自然是大罪，但如今圣上生命垂危，此等事情哪怕上报也只是交到内阁，让他来处理。
默不作声地拆开信笺，不出所料，又是在催促他遴选继任。儿子小心翼翼地说：“太后还是属意兴王次子么？”
挑选皇帝可不是一件随意的事情，必须按照□□朱元璋定下的《皇明祖训》，遵从兄终弟及的原则，选到一个能服众的人。
老人把密信放下，长叹一声，道：“兴王次子年仅十五，太后不过是觉得他易于掌控，为父何尝不知。”
一个易于掌控的皇帝还不好么？难道不比服侍一个如武宗般娇纵任性、荒淫无道的皇帝省心？中年人想不懂，问道：“那父亲为何迟迟不下决定？”
老人摇摇头，道：“为父历经三朝，曾在宫宴上见过此人数次。”
三年前的宫宴，兴王次子才十二岁，生父早逝，在宫中很不受人待见。武宗手下的宫女太监向来眼比天高，看不起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别的皇子也不跟他玩，宫宴上独他孤零零的。
杨廷和跟别的内阁学士一起，坐在另一侧。宴前皇家子弟多数未落座，一个眼睛很亮的小孩踌躇着走了过来，问他：“你是首辅大人么？”
深知宫中的人没有一个是能轻易得罪的，面前的虽是一个小孩，杨廷和也认真地点头道：“我是。”
孩童侧着头，又问：“你便是圣上的老师？”
杨廷和摇摇头，道：“我年事已高，内阁政务繁多，如今已经辞去太保一职了。”
他没有如实相告，自从武宗跟阉人走近之后，再也无心圣贤之说，珍禽异兽、美女俊男比之冷冰冰的圣贤之道要有趣得多，武宗常年住在豹房里，早就不想当一个圣明天子。
小孩沉思片刻，抬头道：“听说你的儿子是大明第一才子。”
他连连摆手，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圣上抬爱罢了，大明国运千载，犬子连才子都不敢称，更何况是第一之名？”
小孩好像有点失望，他沮丧道：“这样吗？若他真的是第一才子，我还想拜他为师。”wap.xs74w.com
原来是慕名而来的，杨廷和抚须一笑，道：“殿下若想延请先生，多的是德高望重的文坛泰斗，犬子不过徒有几个虚名，让殿下见笑了。”
一开始确实还没认出来，此时细细观察了小孩的穿着，从规制上也大概猜到了他的来头。
小孩睁大眼睛，问：“你知道我是谁？”
杨廷和微微一笑：“殿下身份尊贵，气度有别常人。”
这些老头子可真油滑，三两句话把自己的身份套了个清清楚楚，小孩颇感无趣，正要告辞，忽然肩上一痛，地上“砰”的一声，通透如玉的红釉描金瓷杯摔得粉碎。
他回头看去，只见两个穿着华贵，披金戴银的小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一人朝他做了个鬼脸，笑道：“短命鬼，短命鬼，短命爹生短命鬼。”
另一个拍着手，挤眉弄眼。
兴献王刚过不惑之年就去世了，他的长子出世五日即殇，宫中都有传闻，他们一脉命数单薄，活不长久。
杨廷和不想卷入皇家争斗，轻轻咳了一声，小孩握紧拳头，转过身来，低声道：“首辅大人，我先走了，下次再跟你聊。”
杨廷和还担心小孩回去找另外两人的麻烦，没想到他挺直背脊，独自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场宫宴后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大记得了，唯独当时那个倔强又骄傲的背影，依然历历在目。
一个隐忍聪慧又极为袒护亲生父母的人，杨廷和给那个小孩这样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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