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不怕，只觉得荒诞，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宫宴上的其余人，不久便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小孩。
年轻人抽条快，一年不见，他便长高了许多，俨然一副少年英杰的模样了。
与旁人不同，他的神色很镇静，蹙眉看向武宗的时候，杨廷和居然在他的眼神中找出了几分怪责。
后来武宗尽兴了，两只豹子被牵了回去，宫宴上又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少年独斟独饮。旁人的桌子都是热热闹闹，唯独他，长兄与生父都早逝，一个人孤零零的。
杨廷和心道，这孩子的酒量可真好。
他一言不发，默默喝酒，直到宫宴结束。他走到杨廷和身边，说道：“首辅大人，好久不见。”
酒气不浓，眼底醉意也不深，少年认真地说道：“孤读过贵公子的诗文，确实当得起第一才子的名号，是首辅大人当年过谦了。”
杨廷和回道：“承蒙殿下厚爱。”
兴王次子面上不动声色，脚步却有几分不稳，他反应较之平时慢了两拍，说道：“嗯，告辞。”
这是杨廷和第二次看他的背影。这一年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兴王次子依然行单只影，昔日挑衅他的皇家子弟却再也不敢轻易上前，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他盯上。
少年的背影消瘦，却如一竿傲立狂风的竹子，坚韧又挺拔。
此后武宗身体每况愈下，宫宴也变少了，两人再无碰面的机会。
杨廷和看着烛光下儿子的面容，叹道：“兴王次子城府深不可测，给他帝位，江山无虞，朝臣却怕是难逃大难。”
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受人钳制，哪怕卧薪尝胆，也定会清洗前朝势力，扶持自己的亲信。像他这样的数朝元老，大难来时更是首当其冲。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宦海沉浮数十载，风光无限有过，落魄潦倒也有过，钱财功名于他而言更是虚无。只是儿子，他那身负才名、天下皆知的儿子，仕途才开始不久。
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杨家的风光真的能绵延下去吗？
杨廷和摆摆手，说：“你先回去歇息吧，为父还要再想想。”
儿子走了，他抽出一封早就写好的奏折，上面明明白白地阐明了选兴王次子继任的理由，只要呈上去，下一任皇帝人选便尘埃落地。
一字一句尽是他亲手写就，这封无比熟悉的奏折已经放了两个月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杨廷和长叹一声，把它又读了一遍。
这次的宿主居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曲远辞抱着小猫，靠在书案上，把那封奏折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的功课做得很周全，已经大约猜到了这次的困境在哪里了。
嘉靖帝，是明朝很有传奇色彩的一位皇帝。
他性格多疑，在位期间把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宦官、文臣、锦衣卫、监察司，多方势力互相制衡，而他就是那背后执棋的人。
现在明武宗还没去世，还需几日，他才能从兴王次子变成明世宗。
选帝只是一个开胃菜，难的其实是不久之后的大礼议。
历史上这场皇帝与臣子斗争的结果是嘉靖大获全胜，以杨廷和为首的一众文臣从此官途坎坷，杨慎甚至终身流放云南，不得善终。wap.xs74w.com
看杨廷和方才的神色，明明是对此事早有预料，他对儿子放心不下，才久久下不了选帝的决心。
曲远辞摸了摸小猫，轻声道：“这次可有得忙了。”
身处蛊术盛行的苗疆，所见所闻都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不得不借助道长跟小猫的法力，才能勉强破局。
如今面前的困境，看起来倒跟官场更为接近。这样一来，即使孤身一人，曲远辞也不畏惧。
小猫已经可以自由选择形态了，它在梦境中还是喜欢原形，一来使用法力得心应手，二来对比起灵均，曲远辞看上去也更喜欢跟猫咪亲近。
翻开《金谷食谱》，这一次的提示出现得很早，菜名下孤零零一句题诗：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鉴于明代文学家的诗词流传度远远不如唐宋，曲远辞也拿不准这是谁的作品。不过，眼前的那位大才子可是可疑得很。
老人入睡前辗转反侧，躺了许久才合眼睡去，哪怕在梦中，双眉仍是紧蹙，他有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了。
病榻上的学生，前途未卜的儿子，风雨飘摇的王朝，尔虞我诈的政敌……
半夜北风吹袭，木炭在暖炉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掩盖住门外轻轻的脚步声。
“嗖”的一声，锋锐的箭头穿过了窗纸，钉在了木质的书柜上。曲远辞一惊，小猫道：“别怕，他已经走了。”
他的足迹如同细雪消融，无声无息。
箭头上绑了一块绸布，曲远辞皱眉取下，只见上面血迹斑斑，写道：正德十六年三月雪夜，圣上于豹房驾崩，秘而不宣。
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寒夜，武宗荒诞又短暂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豹房是武宗的行宫，至死他也不愿再回紫禁城。所以宫中的太后对此事还一无所知，武宗驾崩后，豹房管事的人叫魏彬，是司礼监的大太监。
此人和杨廷和交情一般，两人河水不犯井水。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便是武宗面前的大红人，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还呆在军营中操练的四镇统帅，江彬。
武宗在世时把同龄的江彬认作义子，听信他的谗言，纵情玩乐，世人虽然看不惯奸臣得道，却无法绕过武宗这座大山，除去江彬。
如日中天的江彬连首辅也不放在眼内，更别说宫中的太监。魏彬把武宗驾崩的消息传了过来，是卖杨廷和一个人情。
奏折上到内阁，管事的便是首辅；奏折若是绕过内阁传去豹房，武宗既崩，管事的就成了大太监了。此人宁可让出手上的权力，也要拉拢朝臣，可谓是目光长远，又恨江彬入骨。
曲远辞把绸布放到暖炉内，看火舌舔舐黄绸，鲜血写成的潦草字迹消失，才道：“灵均，把我换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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