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猜测没有错，按照食谱的指示，杨廷和只可能在这里。
朝身旁的灵均使了个眼色，灵均便自觉地给他善后，箱子被摆好，库房外的锁也重新锁上，两人藏身阴影里，杨宅静谧无声，只有天上一轮孤月知道夜里发生过的事。
回到书房，曲远辞把娃娃放在书桌上，灵均掌心的火焰骤然一亮，足以让他看清这个傀儡。
木偶是小孩的玩具，鲜艳的颜色经过时间的洗礼，终究褪去了光鲜。杂色斑驳，即使杨慎甚是爱惜，也已经变得陈旧。
傀儡穿的是绸衣，隐约猜得到买来时也是昂贵之物。
没有等到曲远辞回答的杨廷和也不催促，曲远辞答道：“此处并非阴曹，我也不是鬼役。”
方才库房内光线阴暗，杨廷和借助木偶的眼珠，没能看清此人的脸。如今借着幽幽蓝火，他一眼便认出，这个把傀儡从柜子里翻了出来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活了这么多年，怪力乱神的传闻自然也听了不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杨廷和自问为人六十载，无愧于心，即使身陷绝境，一身正气仍是凛然。
他宿在傀儡中，仍能看见自己干了些什么事。占了他身体的人安安分分地去了内阁，一系列的安排虽显处事稚嫩，却也没有酿成大祸。
内阁的同僚们非常靠谱，把应做的事情都迅速安排了，若这并非幻术，杨廷和心下稍安。
把首辅晾在一边，曲远辞沉思，眼下还需把杨慎引过来。跟杨廷和不一样，杨慎可是有妻子的，换过身体后不能被她发现，这一夜远没有结束。
曲远辞想了想，把书案上的烛火重新点着。寂寂冬夜里，橘黄烛光照亮了单薄的窗纸，潜伏在暗处的人不明其意，打起精神向书房缓慢靠近。
靠在书案上的灵均往西北方向看了眼，一转身便变成了小猫，推开窗户往屋顶蹦去。没过多久，两个黑衣人后脑被重重一击，眼前发黑失去意识，身不由己地坠入厚厚的雪堆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凯旋的小猫在窗棂上蹭了蹭爪子上的雪，才骄傲地蹦回曲远辞肩上。
外面的人处理起来不太费劲，宅子里的人却不知道何时才能上钩。
夜半盈盈一盏烛火，把老人的身影虚虚照在窗纸上，附身傀儡的杨廷和也不再发问，只冷眼旁观。
灯芯将要燃尽，宅子内仍是寂静无声，就在曲远辞耐心即将告罄时，肩上一轻，小猫轻盈地蹦到了门后。
来了，曲远辞心中默念。
杨慎标志性的敲门声响起，男子说道：“与父亲一谈后，用修获益良多，但心中还有疑惑，深夜来访，盼父亲一解。”曲远辞沉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视野便被铺天盖地的白色占据了，杨慎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后颈一痛，身体便软软地歪到了地上。
在傀儡中的杨廷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若是首辅大人有行动能力，曲远辞毫不怀疑他会马上扑上来把自己按在地上打一顿。
傀儡黑乎乎的眼睛明明只是两个圆点，他却莫名其妙地看出了几分愤恨。
在更换躯体前，还是有必要先说明一下。
为表尊重，他从书柜上取出了几本极厚的线装书，把傀儡靠在书堆上，正色道：“石斋先生，晚辈不请自来，虽是冒犯之举，心中却从未怀有不轨之意。”
杨廷和闻言一言不发，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的态度。
这是高位者常用的手段了，曲远辞忽然想起了自己本科时的一位教授，也是这样不苟言笑，甚至在学生问问题时也惜言如金，没人能从他口中套到一丝关于考试重点的信息。
他也不气馁，继续道：“晚辈此行，是为了襄助杨家绵延百年基业。”他指了指地上的杨慎，又道：“先生觉得，依杨公子的性子，能在新朝立足多久？”
作为杨慎的父亲，杨廷和自然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杨慎年幼成名，顺风顺水，有他这个朝中重臣撑腰，除却那次科举卷子被烧，从未遭遇过任何挫败。
看在他的面子上，朝中能说上话的臣子都或多或少地关照过杨慎，关系亲近如梁叔厚者，甚至视他如子侄。
而兴王次子，城府深沉，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若打定注意清扫前朝势力，必然会跟杨慎形同水火。
只要还在大明的国土上，杨家再势大、声望再高，也不可能斗得过朱家。
这些事情他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可每次想到最后也没能得出什么解决办法。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却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想法，以杨慎为突破点，攻陷他的心防，实在是可怖。
不过，他想看看这个人手上还有什么筹码，杨廷和沉住气，说道：“功名富贵，本就是天命。用修没有这个命，又何苦强求？”
杨慎一人还不够吗？手上的牌快出完了，饶是曲远辞心中也有些忐忑，杨廷和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还真够伤脑筋的，他咬咬牙，打出最后一张牌，道：“石斋先生忍心看用修一辈子郁郁不得志，难道也忍心看大明王朝毁于一人之手吗？”
木偶脸上仍是诡异的笑容，看不出附在其中的人的半分心思。
曲远辞道：“翰林院严嵩，首辅大人不要告诉我，你不记得这个名字。”事已至此，他只能放手一搏。在原主的记忆中确实存在严嵩的印象，曲远辞曾确认过，才敢说出口。
虽然这个日后的大奸臣目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却依旧长袖善舞，在朝中左右逢源。他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巴结首辅的机会，此人心思巧妙，观察力又极强，每每到了赠礼的场合，总会是他拨得头筹。
杨廷和生日时，他送来了一个巧夺天工的青玉石雕，一面雕作飞流直下的庐山瀑布，另一面则雕成含羞待放的菡萏。
青玉雕在众多珍宝中虽不算扎眼，可杨廷和祖籍吉安，自幼又在新都长大，此物勾起他的思乡之情，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后也记住了赠礼的翰林。
如今一想，按照此人的性子，等到在朝中根基薄弱的新帝上位后，他必然会主动投诚，争取成为新帝的心腹。
严嵩怀才不遇数十载，一朝飞黄腾达，那还得了？
杨廷和暗暗心惊，却又暗自怀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从何处揣测来的这些，张嘴便是大明王朝毁于一旦，可真不怕潜伏在百姓瓦顶的锦衣卫。
杨廷和道：“祖宗基业，岂有那么容易便毁掉？”
终于等到他的回应，曲远辞知道说动了，信心稍增，又道：“首辅大人该也看见了，武宗驾崩的消息京中除却内阁与司礼监，本该无人知晓。那严翰林今日却赶到文渊阁，自请到安陆州迎接兴王世子，这能耐可非常人可比。”
车轱辘话说够了，曲远辞也不想再卖关子，他下巴朝着杨慎一抬，说道：“晚辈尚有一法，要不要采用全看先生。晚辈愿与令子交换躯体，如此一来，先生便可魂归躯壳，坐镇京中。晚辈亦可借着令子的身体，跟兴王世子接近。”
杨廷和闻言也不再绕圈，说道：“容老夫问一句，我杨家乃至大明的基业，又与公子何关？”
他还是认定了自己有所图谋，曲远辞诚恳道：“晚辈本是世外之人，无端卷入局中，唯有让此事完美解决方能脱身，还望先生成全。”
杨廷和犹豫道：“你当真并非东厂与锦衣卫的人？”
曲远辞摇头，坚定道：“非也。”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这人来历可疑，一个招呼没打就占据了自己的身体，可他说的这一席话，却不得不说直击痛点。
杨廷和坐镇内阁多年，气魄自非常人可比拟，他没花多久便做了决定，说道：“既是如此，慎儿的躯体便先借你一用。”
得到了此人的支持，其实整件事已经成功了一半。
曲远辞努力的压下了脸上的得色，朝歪着头在一旁无所事事的灵均招招手，道：“来吧。”
灵均懒洋洋地迈开四条小短腿走到他脚边，小猫伸出雪白的爪子，随便地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砚盘，在地上绘出一个黑乎乎的符咒。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曲远辞情不自禁地闭紧了双眼，等到这阵恶心感散去，他才揉了揉太阳穴，艰难地抬起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猫猫脸，然后是书房的横梁……他后背冰凉，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已经转移到了杨慎的身体上了。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这具身体正当壮年，比之杨廷和自然要强壮不少，身量也更高挑。
他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又走了两步，才见椅子上的杨廷和脸上隐有痛楚，手背青筋暴起，仿佛陷在了极深的梦魇中。
过了一会，杨廷和额上的冷汗潺潺流下，他捂着心口，嘴唇苍白地缓缓醒转。
两人目光交错，杨廷和深呼吸了几下，指着书案上的木偶，说道：“用修是在此处么？”
他竟一下便猜到了，曲远辞也不打算瞒他，只点了点头。
见他承认，杨廷和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拉了拉不知何处的细绳，便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声。不久，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家丁走到门外，说道：“敢问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杨廷和把木偶握在掌中，目光冷冷地扫过曲远辞，说道：“替少爷收拾行装，准备明日清晨的马车，天亮前把少爷和梁大人送出城外。”
他站起身来，在书架上摸了几下，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曲远辞道：“明日你持此物，便可出城。”
这是当年武宗赐给他的，杨廷和触物伤情，神色一黯。曲远辞把令牌收进怀里，不意外地摸到了自己的食谱。
小猫早就趁两人说话的空当飘回了曲远辞身上。
此行，关乎一府荣辱，一朝兴亡，杨廷和看着眼前这个面容熟悉的年轻人，长长一叹道：“你去罢。”
他高声道：“孽子！歪理邪说岂能全信，你既不悔改，今日不要回去睡觉了，在这书房中好好反思吧。”
外头的人听到这一声，连忙回到杨慎的厢房里，给他的妻子送信。
以往类似的事情也有发生过，杨廷和对待儿子甚是严厉，年幼时便常常罚他跪书房。如今虽少了，但也不是稀奇事。
听得这个消息，杨慎的妻子心下虽略有微词，也不敢多问，自己一个人歇下了。
杨廷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老夫便先走了，今晚委屈公子，在此将就一晚。”
最棘手的事情被首辅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曲远辞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请放心。”
窗外的雪仍簌簌落下，而接下来一个月将会发生什么，却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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