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宫需要手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勾挑,练出最灵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关山则曲折层叠,每一个圈环都需要保持极细微精确的角度与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便前功尽弃,连复原都几乎不可能。
而要做一个这样的岐中易,比拆解更难。
图纸被一再修改,阿南推敲了一夜,直到天快亮了,她才开始捶出大小不一的铜环,并将圈圈环环谨慎地勾连好。
试着拆解了一下,她考虑到阿言拆十二天宫时的表现,犹豫着将难度再提高了一层。又将所有的接口捶磨平整,以免划到他的手。
“阿言啊阿言,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待啊。”
等到这个岐中易做完,天色也差不多大亮了。
她吹熄了灯,在渐亮的天色中慢慢解着这个岐中易,心里寻思着,之前放生池异动,显示锦衣卫有将公子转移到应天的可能,但她跟随阿言到应天这么久,综合永泰行暗地打探的各路消息,没有任何端倪,可见那不过是朝廷放的□□。
算了,还是早点回杭州吧,这个岐中易,就当给阿言的赔礼好了。
看看外面日头都出来了,她睡意全无,梳洗完毕,换了件衣服,便直奔御道而去。
御道旁千步廊,一路行去全是南京各大小衙门。
站在礼部衙门外的韦杭之看见阿南居然来到这边,知道她肯定是来找殿下的,忙上前与她打招呼道:“阿南姑娘,我们提督大人正在处理政务,还请你在外面稍候片刻。”
“一大早就这么忙,阿言真辛苦。”阿南抬头看看衙门上的匾额,诧异问,“礼部?你们提督大人什么时候又管起这个来了?”
韦杭之是个老实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讪讪道:“这……今日刚好有件奇事报到礼部来了,大人来查看下。”
“咦,阿言也喜欢看热闹呀?”阿南精神一振,笑问,“是什么奇事啊?麒麟祥瑞还是凤鸣岐山?”
“这……”韦杭之哪知道,只能说,“姑娘稍等,待会儿大人出来就知道了。”
阿南随手拖过门房的条凳,毫不客气地坐下,还拿出用荷叶包着的牛肉锅贴,示意韦杭之:“好香啊,吃吗?”
在衙门一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韦杭之板着脸抬头望天,假装没听见。
锅贴还没吃完,里面脚步声响,朱聿恒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阿南抬头看见一片葵花般的笑脸,个个都朝向中间的阿言,但他却神情平淡,只朝众人点了一下头,然后便上了马车。
阿南匆忙将最后一个锅贴塞入口中,正想着他是不是没看到人群之外的自己、要不要追上去时,却见马车一直不动,送别的人也只能一直站着。hTTps://WWw.xs74w.com
车内的人等了片刻,然后掀起车帘,那双澄净而平静的目光看向人群后的她,问:“怎么不上来?”
阿南“哦”了一声,赶紧扔了手中荷叶,跳上了马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又垫了柔软的锦袱,阿南坐在朱聿恒手边,只感觉到微微的起伏。
“应天的街道,比顺天可好多了。”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岐中易递给他,“来,昨天答应给你的‘九曲关山’。”
朱聿恒抬手接过来,看了看她眼下轻微的青色,问:“熬夜弄出来的?”
“嗯,早点把那支笛子上的字解出来啊,毕竟这事关系重大。”阿南说着,示意他解一下试试看,“一定要好好练手哦,不能松懈。”
朱聿恒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岐中易,在脑中将它们所有的勾连都想清楚后,试着解了一步,然后随即便又将那个环退了回来——因为他的手指拨动差了一毫厘,所以环扣没能对上。
但等他退回来后,却又发现退回来的位置与刚刚错开了一丝,于是所有在脑中预设好的步骤,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规划。
他略觉错愕,瞥了阿南一眼,见她笑吟吟地托着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再度低下头去,屏息静气地分析起这一次的步骤来。
阿南满意地望着他认真的模样,眼角余光扫到他身旁一个盒子,问:“阿言,那是什么?”
他示意她打开看看。阿南捧起来掀开盒盖一看,里面是一簇火焰般绚烂的红珊瑚,红滟滟的光华,动人心魂。
她“咦”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个渔民在东海捞到的珊瑚,形似火凤,众人都说是祥瑞,因此进献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礼部。”朱聿恒说着,将珊瑚从盒中取出,递给了她。
这珊瑚足有一尺半长宽,通身殷红色,在水流长久的冲刷下,珊瑚已经变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凤凰身子,前方有细长的分叉,正如凤头衔灵芝;左右两侧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双翼;后方拖曳出长长的通红枝丫,与凤凰尾羽一般无二。
“哇,简直是鬼斧神工,这只珊瑚凤凰形神兼具,太不可思议了。”阿南在上面寻找打磨的痕迹,却发现确实是天生天长而成,惊叹不已。
朱聿恒倒并不在意,只说:“天下之大,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尤其是这些祥瑞,一年能见许多。”
“这倒也是。”阿南笑着将凤凰倒过来看,待看清那肚子上面的花纹时,渐渐皱起了眉头。
朱聿恒解着岐中易,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他,问:“你说这珊瑚,是杭州的渔民在东海捞到的?”
“是隶属杭州的海宁渔家。”朱聿恒回答道,见她神情凝重,便按住了手中的岐中易,问,“怎么了?”
阿南用指尖轻划过这些波痕,目光惊疑:“或许……东海会出事。”
朱聿恒看向她手指的地方,只见凤凰腹下断裂口,是一圈圈类似于虫蛀的花纹,一波波相接,层层叠叠。
他对于海中的东西并不熟悉,抬眼看向阿南,问:“这是?”
“是水裂纹。这是水波长期在海中反复聚集震荡,如同水刀一般扩散造成的,即使这株珊瑚如此粗大,但也终究被震裂了,从珊瑚丛中脱落,才被渔民捞起。”阿南抚摸着那些裂口,确定道,“而且这些断口有些已经被水磨平,可见不仅仅是一两日之功,很有可能,水下的变动,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水下……”朱聿恒抬手轻按这火焰凤凰,想起祖父给自己传递的消息,沉吟许久。
见他迟迟不曾开口,阿南便问:“那个渔民在哪儿?他来献祥瑞,难道你们不召见的吗?”
“他还在礼部。”朱聿恒说着,知道阿南是想问问水下具体的情况,便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回转马车,按原路再回去。
来献祥瑞的渔民叫袁良,是个普通的海上汉子,被海风吹得粗糙黧黑的脸上,布满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深沟壑。
他脸上堆着惶恐笑容,站在礼部后堂花厅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朱聿恒不了解渔民的生活,但阿南却十分熟稔,先问袁良用的是什么船,最远能去哪里打渔,又与他聊起了东海各季海水洋流的走向与渔汛,头头是道,令这个常年出海的老渔夫都钦佩不已。
本朝太.祖虽颁布了海禁条例,但为的是防海盗与倭寇,而在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四海平定,诸多海上小国纷纷纳贡来朝,宋末时的华夏后裔来归也不在少数,因此海禁名存实亡,官府和民间都有大批商队往来于海上。沿海渔民只要不是驾远航双桅船下海,都不算犯禁。
话匣子既然打开,袁良说话也就顺畅了许多,阿南便将话头转向了那株珊瑚,问:“老伯那日是在哪里打渔,怎么会捞到如此奇珍异宝?”
“草民常在钱塘江入海口捕鱼,如今已到八月,大潮即将来临,到时哪有办法下海?因此草民想着赶在潮水之前,将这个月的家用赚出来……”
钱塘江上游为富春江,下游折之字形而奔东流,汇入东海。
沿海渔民历来靠海吃海,袁良那日也与往常一样,带上妻子给他准备的干粮,出海捕捞。
近海舟楫如山,他特意选了一个少人前往的海域,一天半后,到了一处平静无波的水面,试着下网。
前几网不过一些零零散散的黄花鱼和鮸鱼,也不甚大,他换了几个方向再打,结果网在水下被缠住了,他竭尽全力也拖不回来。
这渔网是他妻子手剥麻皮,撕细浸泡再搓成细线编织而成,她在家操持家务又要带孩子,往往十天半月也织不成一张网,想到要遗失在海上,他自然惋惜。
袁良不敢硬扯,见海面上风平浪静,想着这网既能绊住,这片海域应该不深,便跳下水去,潜到海底想要解开自家渔网。
钱塘江泥沙甚多,但此处离入海口颇远,水下已是一片清澈明透,就如大块青绿色的琉璃,冻住下方平缓的海底沙地和岩石。
袁良一眼便看到了勾在大石头上的渔网,忙游近去扯住它,将它从岩石棱角上解下来。
他一眼看到周围有黄花鱼群,在水下游来游去,数量不少。正在心中暗喜,盘算着上船后照这边撒网之时,忽觉得脚下一震,所有的鱼都在瞬间惊慌逃窜,掠起大片泥沙。
而袁良整个身躯在水中一歪,耳畔只觉得水波紊乱,海底的沙土连同海藻一起,全部向自己冲击了过来。
他死死揪着渔网,抱紧岩石勉强定住身躯,免得被这股怪异的水波给带走。波动的海水压着胸口,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只能闭着眼用力拉扯着渔网,想要逃离这股暗流。
正在此时,他听到头顶传来怪异的声音,如同鸟鸣,又如同长啸,在水下呜悠曳过。
他忍不住睁开眼,抬头看去。
日光透过水面,照亮了水下十来丈深的地方,只是光线比岸上要朦胧许多。在这虚幻光圈笼罩之中,碧蓝的海涛汇聚成一只青色的鸾鸟,从他的头顶飞渡而过。
那晶莹水波聚成的青鸾,以睥睨众生、凌驾海天的姿态,横掠过广袤无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边,最终在蓝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踪迹。
“青鸾?”阿南失声问了出来,打断了他的叙述。
“是,草民眼睁睁就看着一只青色的大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袁良说着当时水下那迷幻的场景,眼中依旧闪着激动神采,“草民本以为那是凤凰,但后来听大老爷们说,凤凰是红色的,尾巴像火焰,鸾鸟是青色的,尾巴卷卷的,草民这才知道,原来当时看到的那只,就叫青鸾啊!”
阿南与朱聿恒,下意识地望向了彼此。
青鸾,九玄门的标记,在顺天城下的岩洞之中,他们同样见到过那灼灼燃烧的鸾鸟标记。
袁良不知两人心中所想,只絮絮叨叨又讲了下去。
那只青鸾消失在大海尽头,卷起的水波也渐渐消失了。
袁良当时在水下已久,胸口憋得发痛,见水波稍缓,忙抱起渔网向上游去。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团火红的东西被水流裹挟着,与泥沙一起猛扑向他的胸怀之中,差点就要刮到他的脸。
他下意识地举起胸前渔网,将它紧紧缠住,带着出了水。
他爬回船上,眼前发黑双脚发软,一直趴在渔网上喘息良久,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此时他才发现,被渔网缠住带回来的竟是一大块珊瑚,而且赫然是天生的一只凤凰。这珊瑚殷红如血,被日光映照得光泽通红如火。他再没见识也知道此物是宝贝,当即跪在船上连连磕头,感谢上天恩赐,连鱼也不捕了,立马驾船回家。
他老妻倒是颇有见识,说乡邻也有人在海中捞到宝贝,只是就算卖了重金,也难免遭恶人抢掠讹诈,于是他便用破布裹了珊瑚直奔海宁县衙,将东西送了过来。
朱聿恒看着匣中珊瑚,不觉叹息道:“带你来进献的官员,只说你遇到水下青鸾异象,然后便得到了这珊瑚凤凰,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曲折,你素日养家又有多艰难。”
袁良忙笑道:“这几年海上平稳,日子不算艰难,我们渔民么,只要能下海能捕鱼,哪有过不下去的。”
见他这么说,朱聿恒略略点头,等他退出了,又让礼部的人多给他田亩赏赐。
等将一应事务安排好后,他目光落在那株似乎正在燃烧的凤凰珊瑚上,沉吟了片刻。
“我就说,东海可能出事吧?”阿南靠在椅背上,屈指与他盘算道,“在顺天地下,我们看见关先生留下的那几幅画,其中顺天大火和黄河水患都已应验,但,玉门关之前,不知道缺失了一幅还是两幅,那上面所对应的,或许就是东海的这一桩灾难。”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九玄门的青鸾既然出现了,那下面,必定有问题。”
“我收拾一下,你让袁良带咱们去一趟那边,仔细查看一下海底情况。”阿南跳下椅子,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你出行那么大阵仗,怎么还不去准备?”
朱聿恒微抿双唇。若是在昨日此时,他必定毫不犹豫与她一路同行。
.
但此时,他的袖中还揣着圣上给他传递的旨意,明令他不得接近江河湖海。
顿了片刻,他终于道:“这边还有紧急公务,恐怕我脱不开身。”
阿南脱口而出:“公务再急能有你的身体重要吗?”
她眼中流露的急切,让他心口一热,差点冲口而出,我们一起去。
可最终,他还是别开了头,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说道:“你拿着我的手书去,一切事宜,我都会让杭州府替你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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