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司南>第 73 章 东海扬尘(1)
  朱聿恒拉住阿南的双手,将她从水中拉出。

  她在水下呆久了,又与群鲨搏斗脱了力,此时脸色发青,身体冰冷僵硬,一上船就倒在了甲板上。

  她也不管烈日暴晒,先松开水靠的带子,然后大口喘息着,摊平四肢让自己的身体温暖起来。

  刚刚在船上、水下指引众人时,她一副霸气强悍指挥若定的模样,此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条死鱼一般躺平,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但周围没有任何人敢嘲笑她,只有朱聿恒站在她身旁,等待着她缓过这口气。

  直到眼前阴翳过去,阿南才慢慢坐起来,被朱聿恒搀扶着回到船舱,将紧裹全身的湿水靠从身上艰难剥下来,擦干身体,换上干衣服。

  夏日炎热,她带出海的是细麻窄袖衫子,吸湿易干,海棠红的颜色在蓝天碧海上也显得格外显目。

  在船舱外等她的朱聿恒,却并未打量她身上的衣服,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便注意到她左颊上一块红肿的擦伤、右手骨节淤痕一片。

  而他难免想到,她被衣服遮住的身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未曾被人察觉的伤痕。

  不由自主的,他的心口就冲上莫名的怒火。再看她神情疲惫,一双眼睛在水下太久而布满了血丝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要如此逞强?我是让你帮他们下水探索的,有何必要一马当先又孤身殿后,把自己的命都拼上?”

  阿南听他语气这么差,本想问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但抬眼看见他眼中的关怀与焦急,又不由自主地笑了,应道:“是是是,我知道错了。”

  看她这没正经的样子,朱聿恒不由皱起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接过身边人的碗,递交给她。

  阿南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姜茶,正好驱寒。

  她捧在手里慢慢喝着,朝着他微微一笑:“阿言你可真贴心。”

  朱聿恒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而她得意忘形,见左右人都退在旁边甲板上,她又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笑道:“这次你护主有功,我回去好好犒劳你。”

  朱聿恒别开头没理她,径自吩咐船只回航。

  “这水下,不探了?”阿南指指海底。

  “已经派遣水军把守这一带了,反正城池就在水下,又不可能走脱。”朱聿恒向水下看去,湛蓝的水面反射着波光,粼粼一片。

  谁也不知道这明净清澈的水面下,隐藏着多少可怖的秘密。

  阿南喝完姜汤,听隔壁船传来动静,便搭上跳板去探望了一下此次伤员。

  彭英泽的左脚掌被鲨鱼咬断了,怕是回去后要截掉,否则难免伤口溃烂,祸及全身。不过他个性爽朗,只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残不算什么,比起这回葬身鱼腹的刘三他们,我已算行大运。说起来,还要多谢姑娘为我们殿后,否则恐怕我们所有人都逃不出来。”

  听他这么说,旁边几个伤员都急忙附和,甚至有个渔民想要跪下给阿南叩头。

  阿南忙扶住那人,黯然道:“是我无能,没能帮所有人逃脱。不过这次我在水下,已摸清楚了状况,下次定会做好万全准备。”

  那渔夫道:“姑娘,我看那水下城池诡异得很。说起来,我们村里人捕鱼从不来这一带,因为都知道这边很少有渔获。袁良那天说要来这边试试,我们还嘲笑他会白费心机呢。”

  彭英泽也道:“想来是这水下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几十年来都没有大鱼出现。”

  阿南想起袁良当时所说过,他是特意去无人的海域捕鱼,才遇到了那只青鸾。她下意识地掠起自己那缕被削断的头发,想起那抹从海水中斜飞而来、削断她的发丝又割破鲨鱼的青鸾水波,料想这大概就是这片水域历来没有渔获的原因了。

  只是,在自己头发被割断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令自己毛骨悚然的事情,可当时那情况太过紧急,她却没能抓住这重要的东西。

  见她捏着自己的头发,怔怔发着呆,朱聿恒也不吵她,带着她回到主船上后,才问:“怎么了?”

  “阿言,你可能得马上派人,在钱塘湾海域查看各处水下岛礁的情况了。尤其是,近六七十年来新出现的迹象。”阿南说着,抬手指向四面八方,画了一个圆弧状,“对照地图看这里的地势,会发现钱塘入海口粗略看来,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而我在水下,发现那青鸟也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估计它们扰动的水波,大概振动的会是这片圆形水域。”

  “在此处安置六十年水波?这是何用意?”朱聿恒似还猜不透她的意思。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六十年来振动的水波,足以改变水下许多地势了,更何况,那青鸾的力量,不可小觑。”阿南捻起自己那缕被削断的发丝,将自己在水下看到的一切,详详细细给他说了一遍,“我在离青鸾不到一里的地方,发现那水波足以断发。而就算是海中一霸的鲨鱼,也在那波动下,被割得皮开肉绽。按照水下城池的积灰情况,以及它与关先生在顺天设下的死阵来看,那座能释放青鸾的高台,很可能也是在差不多时候设下的,起码已经存在了六十年。”

  朱聿恒亦不由心惊,略想了一想,问:“杭州,海下,钱塘湾……难道,这一次的灾祸,会是八月十八日的天下第一大潮?”

  阿南点了点头,说:“距离你上次出现第二条经脉,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我想,若按照第一二次的间隔,这个月你的第三条经脉就要发作了。而八月十八……也很快要到了。”

  朱聿恒与她一起看向外海的浩荡波光,沉吟许久。

  钱塘地势独绝,海水回涌钱塘湾,造成回头潮的天下奇观。

  但民间有谚语,‘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便是指钱江的潮水凶猛可怕,日日摧毁江堤海塘,钱塘百姓苦不堪言。每年的八月十八更是恐怖尤甚,虽然回头潮是天下奇观,但江海横溢之时,奔腾入城势不可挡,往往城毁人亡,伤亡无数。

  “前朝短短九十多年,便发生过两次全城被毁、溺死男女万余人的惨祸。而这水下的机关,经过六十年潜移默化,又会造成何等后果?”

  “或许会年年如此,甚至比之前所有灾难更甚。若是他这个阵法真的改变了海中地势,钱塘湾会彻底失去水下屏障,再难挡汹涌之势。”阿南转头看向浩瀚碧海,想着那全城被冲毁、万人浮尸的景象,觉得毛骨悚然,“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大潮水日,杭州便会彻底沦为泽国。海水也会倒灌入运河、湖泽,使得杭州府、以致地势更低的太湖、南直隶一带,百姓流离失所。”

  朱聿恒大惊,脱口而出:“一个海中阵法,何至于此?”

  “因为他借用了钱塘地势。这边内外海有一系列的岛屿护佑,所以虽有潮水回头,但只要海堤守得住,外海巨浪被海上海下的屏障阻隔,杭州虽有影响,但大灾祸亦不多见。可若这些屏障被彻底清除掉,让倒灌的海水再无任何阻隔呢?”

  朱聿恒对于这些事,自然了解得比她更透彻,立即道:“我查看过南直隶工部卷宗,近几十年来,杭州修堤委实越来越频繁,冲垮的堤岸也逐年增多。想来,这也是水下阵法威力初现了,只可惜之前一直没有引起朝廷重视。”

  “不过这只是我所设想的最差结果。毕竟海中岛屿暗礁都是千万年而成的巨大屏障,我不信区区数十年,那关先生能彻底改变这些。只要我们及时摧毁水下机关,再填补这些年来海下的折损,相信目前不至于酿成大灾祸。”阿南说着,目光又落回他身上,担忧道,“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你……若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真如我们所料,在八月十八发作,不知对你的身体,会有多大影响。”

  “又不是第一次了,它既要发作,我们又拦不住,那就让它来吧。”那贯穿全身的剧痛、那身上相继烙下的痕迹、那步步进逼的死亡,都如同蛊虫般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日夜焦灼难安。可看见她眼中的隐忧,朱聿恒的语气反而轻缓下来,甚至安慰她道,“与杭州城数十万百姓相比,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这水下机关还有挽救余地,那便是邀天之幸了。”

  “嗯……但我们还是应该尽早把这边破除掉。毕竟,我想看看它与你的身体究竟有何关系,若赶在发动之前将阵法破除,又是否能阻止你经脉的崩裂?”

  “但这两天肯定不行了,水军和渔民们这次下水损失惨重,你如今这状态,我也希望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这水下的情况,可能只有你最清楚,现在若没有你领队,此事怕是不成。”朱聿恒说着,在粼粼波光之前凝视她尚未恢复的苍白脸颊,说道,“这样吧,我让水军们驻守于此,不让任何人靠近这片海域,你先回去休息,等做好了准备再来。”

  阿南点了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抬手试了试迎面的风,说:“风向变了。”

  朱聿恒看着她,似有不解。

  阿南收回手,道:“让水军立即回去,如今是夏末,风却忽然自北而来,怕是旋风的边缘已到此间,大风雨(注1)就要来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大风雨。夏秋之际,沿海一带渔民最怕的就是大风雨,自海上扶摇而来,往往携风带雨侵袭所有沿海城镇乡村,若在海上遇到,则定然船毁人亡,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反正城池就在水下,又不可能因此而消失,他便传令下去,所有船只一律返航。

  朱聿恒此次是微服而来,所以杭州府衙虽已知晓,却也不敢大张旗鼓迎接,只有知府(注2)率了几个要员,与卓晏等人在码头等待。

  船一靠岸,一群人便诚惶诚恐笑脸相迎,看得阿南头痛。得了卓晏提点,众人个个提督长提督短的,又让阿南暗自看着朱聿恒好笑,也不知道这位大爷什么时候才愿意坦诚相见。

  再想了想,这样也好,毕竟阿言要是真成了殿下,到时候场面可能不好收拾。

  只是……她不自觉又向西湖方向看去,心下微沉。

  原本想着趁阿言不在,她救公子的大计可成,但如今他忽然出现,又让她措手不及,感觉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如何才能在不与阿言撕破脸的前提下,将公子救出来呢?

  不过,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先救公子了,毕竟一切准备都已铺开,局势也无法再让她等下去。

  毕竟,她相信阿言能理解她,而朝廷可不会善待公子。

  她在人群外思忖着,而朱聿恒则在迎接他的人群中,见到了东宫的侍卫。

  卓晏苦着脸,悄悄向他汇报道:“太子殿下知晓您到这边后,立即便遣人跟来了,说是要照看着您。结果这位侍卫大人过来时,殿下已经出海了,这下……也不知他是否会上报到东宫去。”

  朱聿恒问那个侍卫:“可是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太子殿下吩咐……”那侍卫看了看码头和船只,苦着一张脸,呈上密信,吐出了马后炮,“不得出海。”

  卓晏在心里帮他说了一句,出都出了,人都回来了,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聿恒亦不甚在意,顺手接过他手中的书信,拆开火漆看扫了一眼。

  他停下了脚步,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七月廿六,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罗文毅,溺死家中。

  七月廿七,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甘玉宇,溺死护城河。

  七月廿八,山东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唐鸿飞,溺死于衙门。

  ……

  八月初二,山东登州知府苗永望,溺死于酒楼。

  八月初三,北京吏部右侍郎廖英范,溺死家中后院小池。

  父亲给他的书信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整整齐齐列出了近期来溺死的官员。

  从山东到京师,几乎全都是朝廷或地方大员,每日一个,诡魅骇人。

  而初二日溺死在酒楼的苗永望,更是就在他的身边离奇淹死。

  难怪,祖父第一时间给他飞鸽传书,让他远离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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