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行山之旷远,界多轻悍,日则寇匪横行,夜则狼犬哮吠,行者不能安,时有赵国中山张牛角、褚燕叔侄,素性忠勇,显于当地,除匪平乱,安于百姓。
故封张牛角为平难将军,褚燕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岁举孝廉、记吏至京。敇曰,中平四年七月辛酉。”
波连抬头望向宣读天子诏令的使者,其人身后卫士手持旄节,牛尾在风中飘荡,直到这时,他还像在做梦,满脸茫然的大叔回过头来看他,显然正和他一样懵圈。
这...这...这...真的成了?
他和张大叔都是官了?
“君欲就此以据数县旋踵,虽耕作安命,却常怀惶惶之心,恐逐归山岭?”这是去年夏,他在对方指点下,真当起县令之后,再前往高阳里拜见荀公子时,对方的话。
“公子何以教我?”数次指点,波连当时已经对荀柔十分信服。
况且,对方正说到他心中隐忧。
按照之后数次书信来往,对方的指点,波连杀了城中大户,安抚百姓,均分田亩,开府库为共有,又将兄弟们裁撤出精锐,留在山岭之中训练,以抵御流匪以及以“报复”为名的豪族和官府攻击。
同时,又联络周围郡县中,拉一批、打一批大族,并相互交通,以府库之物,买盐与布帛,分配百姓。
外部攻击数次被击退过后,流匪和流民便渐渐向他们聚集,荀柔又教他将流匪分散,流民聚集安定,分发粮种,颁布命令不许偷盗杀人,以及种种规定。
以太行山为线,在附近又建起四座小城,后来常山郡房子县,杀了县令来投,加起来他们就有五个县了。
人越来越多,自数万以致将近三十万人。
从交换货物的士族那里听说,由于他们人渐渐多起来,冀州官府有上书请朝廷派兵平匪的动向,他就有点慌张。
新城之中流民也慌张。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安顿,能自给自足,种田吃饱饭,若是官府过来剿灭...数年前,朝廷剿灭黄巾的阵势好多人还记得。
必要时自然要反抗,不能让朝廷破坏了现在的好日子,破坏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园,但...在能吃饱、能安稳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打。⑦④尒説
甚至有人悄悄来问,他们可不可交税,听说周围县令都是买来的,他们也花点钱,买个官可不可以。
“上书天子,称愿为天子平河北山谷之匪患,讨要官职。”容貌昳丽的少年,神色从容轻巧的吐出,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什么?”波连的下巴就差点被惊掉了。
“放心,天子一定会答应的。”荀柔手中执着竹扇,轻抵在下颌上,微微一笑。
于是,波连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建议。
等回到冀州一说,没想到大叔竟一听之下,连忙点头,不止大叔如此,其他四个当了“县令”的兄弟,竟有三个点头赞同。
大家都觉得,如果能稳稳当当的很好。
这几年,他们钱也挣得不算少,翻过太行山,相邻并州住了很多南匈奴,这些外族人,果然如荀公子所说,什么都不懂,不懂种地、没有盐巴、衣服也是一匹布往身上披,什么都要,只是有点不讲道德。
荀公子就教他们要在半山腰上建市,不能在平地上,再以青壮勇武之士威慑之,如果对方意向不对,就先下手为强。
总之,他们现在不缺钱,给朝廷交一点也没问题。
但荀公子说不用上交,只要向天子保证,愿意为之清洗太行山一带叛匪就行。居然真的没问题,天子就同意了,甚至都没说,要他们干到什么地步。
波连总觉得心底有什么碎了一地。
瞪他,瞪他,还在瞪他...
使者望向波连那双浓眉之下,杀气腾腾的眼睛,一阵胆颤,要不是官服宽大,都能让人看到他下面抖得像筛子一样的腿。
对方向天子上书请降,应该不会对他如何,但一想到这是一个杀人不讲缘由的家伙,他怎么都不敢放心。
要不是一时大意,他怎么会接这样的差使!
“今晚设宴,不知天使可愿与我们同醉?”在茫然过后,醒过来的张牛角,欢欣鼓舞邀请道。
他当了几十年良民,才当两年的反贼,当然还良民心里踏实。
不过,在仪态翩翩、胡子翩翩的使者眼中,这张笑脸就是阴险得很,不会对方就是这样满面笑容,就把屈县令杀掉的?
“不必了,”使者抖抖胡子,抖抖腿,脸上风轻云淡,“在下要赶回雒阳向天子复命,尔等既被招安,当辛勤王事,不要辜负天子信任。”
“一定,一定。”张牛角笑得一脸憨厚。
一转头,等使者走了,赶忙让波连去颍川找荀公子,这几年,他们已经养成习惯,听公子指点。
这是高人神仙啊。
让他除了仰望佩服跟从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
“带上诏书,”张牛角仿佛没看见身后有些人渴望的表情,“这诏书上写可以举孝廉,还有记吏,你去请教公子,该如何处置,他可有需要。”
波连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举孝廉,也知道孝廉资格珍贵,不过对于大叔这个选择,他丝毫没有异议,或者甚至说,他也认为,将之交给荀柔决定,是本应如此。
...
“咻——”
“啊——”
荀柔霎时惊醒,按住冒出冷汗的额头。
做梦梦见有人在面前一箭穿心,还挺惊悚的,哪怕是陌生人。
沙沙的雨声,以及狂风抽打着树枝,夏天之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就让人感到凉爽。
荀柔平静心情躺着,缓缓的让空气充盈胸口,又吐出来,宽解雨天气压低,闷气带来的眩晕。
自从前几年那次大病过后,他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健康,雨天气压低,对他的呼吸系统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背后有点出汗过后的湿凉,待会儿他需要起来,将衣服换掉,否则按照近年来的经验,很容易生病。但躺在床上,全身沉重发麻,就不想动。
天有一点亮,隐隐约约在雨声里仿佛有人声,大概是家中仆从起来了。
待一会儿阿姊大概就会起来了,家中就数阿姊起床最早。
父亲近来起床时辰,似乎也比从前早许多。
荀柔闭眼呼吸,气沉丹田,终于一鼓作气起来。
头重脚轻的失重感,差点让他重新倒回去,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一把抓稳床沿。
重新找回重心,掀起薄衾,缓缓起床,换下浸了汗水的中衣,穿上浅青缝掖,对着铜镜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最后带上玄色发冠,走出房门。
“先生,你都起来了。”扎髻的少年沿着屋檐下趋步而来,殷勤上前行礼。
荀柔轻轻一点头,下雨就不上课,这个规矩是早定下的,不过冀州这些少年,有些被分配到家中做事,他也是有几个书童的人了。
“父亲可起了?”
隔着雨声,少年只觉得先生的声音低哑发虚,像是要融化在雨中,“主公尚未起来,郎君、女君、小郎君都还没起。先生可要现在盥洗?我去打水来。”
荀柔再次点头,言简意赅,“好。”
洗漱后,时辰还没到,只要点起灯,坐下看一会儿书。
向父亲问早之时,亲哥不免提起他今天起得太早,“我记得,含光小时候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如今竟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果然长大了。”
荀棐含笑打趣弟弟。
引得荀欷、荀襄也睁大眼睛,好奇的看他。
“我何曾睡到日上三竿,断案可要讲证据。”荀柔抵死不认,看向两个小侄,“阿叔给你们讲过,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你们见过阿叔睡懒觉吗?”
怎么能在小可爱面前,败坏他的形象?
“没有。”荀欷毫不犹豫。
荀襄犹豫的望了一眼亲爹,然后点头,“我也没见过。”
荀柔挑衅的向荀棐抬抬下巴。
荀爽含笑静静看着,也不参与。
“前几天才觉得你长大了,今天又还像童子一样,”荀棐笑道,“啊,还不是童子,阿音都不会这样耍赖,你这样,谁家看得上啊?”
啊?荀柔眨眨眼睛。
没反应过来。
“你如今年纪,也当娶亲了,你在雒阳可认识哪家女郎吗?若是有,可要早些说出。”荀棐道。
娶、娶亲?!
“阿...阿兄,我、我这还太早吧。”荀柔少有的张口结舌起来。
“你自己忘记自己什么年纪?哪里还早?”荀棐惊讶道。
嗯...嗯...他仿佛今年十八了?
不对,十八岁哪里大了,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好吗。
“这个...总之,我暂时不考虑婚事。”荀柔含含糊糊的垂头。
他要是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爹会不会把他打死?
他表情毫无羞涩之意,显然是真不想成亲,荀棐原本不过是试探加打趣,此时不由得正经起来,“为何?”
为何?
荀柔抿抿唇。
他要怎样教他的孩子?
他能告诉他,这个世界可以和平、安宁、没有战争,
所有人生而平等、没有差别,
正义公正或许会迟到,但一定会来,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可以相信世间美德验证,可以努力造就生活,可以自由选择爱情,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不必匍匐在任何人脚下,不必屈服于任何势力,不必担忧灾害疫病侵袭,
他的国家,会保护他,会爱他,
但,他能吗?
他见过那个世界,但不会再见到。
他并不后悔来到这个时间,但如果可以,他想可以少让,哪怕一个小生命,在这里出现,为生存挣扎。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果然不想成亲?”荀爽问道。
荀柔回过神来,望向父亲,抿了抿唇,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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