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能决定冒雨出行。
这一点倒合荀柔心意。
他实在记不得何进被宦官所杀的具体时间,随着这一年剩下时间渐少:何进历史任务,杀蹇硕、除董氏、招外兵全部完成,他心中焦虑与日俱增。
今日雨势较前几天略小,但整个天空仍然阴沉沉不似终局,反而像半场休息,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
雒水仿佛也感应到来自天空的力量,不安的在雨中澎湃动荡。
将要启程的人们,方才出城,已被秋雨沾湿衣裳,朱轮上滚满泥土,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就连高高举起的旄节,也似没精打采低垂下头。
这样的环境下,送别也只能简短而匆忙。
荀柔前些日子“微染风寒”,这几天断断续续咳嗽,一路送,一路被堂兄催促回城,到雒水畔只得止步。
仓促道别后,出行队伍很快融进雨中。
最后一点离情,还没有相互倾吐,就已来不及。
又或者,也许他们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
“太傅,风雨甚紧,可要回城?”护驾的小兵,抹了一把头盔前缘滴落脸上的雨水,凑在车窗边问道。
“走走。”
“啊?现在?”年轻面容上露出惊诧,呆滞仰起脸、张大嘴。
雨水直接滴落进去。
荀柔伸手摸到袖中巾帕,却突然手下一顿,没将巾帕取出。
“啪——”
“少说废话!”梁姓小校走到小卒身后,重重一敲头盔,将他推开,凑到窗口,“太傅是想透透气吧,这几日一直呆在屋中,连我们这样的粗人也觉气闷,何况贵人——太傅欲往雒水行,或往太学、三雍去?”⑦④尒説
这两位,都是朝廷配给。
与之相应,还有他这一行,轩车一驾,二导二从,四辆从车,再加上成队的骑兵、步卒各十人,共组成太傅出行全幅仪仗。
不是他想如此兴师动众,而是他只要坐车出门,就得配齐全套,否则,反倒会被弹劾,以前甚至有倒霉蛋为此丢官的先例。
“就在附近里巷转转。”他耐心重复一次。
“这、这附近都是黔首陋巷,”这下,梁校尉也露出迟疑,“可无甚景致——”
“太傅不如往西南面走?”一个兵卒凑上来,“听闻高顺将军,每日都在城南练兵,霖雨不避,十分勤苦。”
“...南?高...顺?”
“正是吕主簿帐下高顺将军,”兵卒见他似乎感兴趣,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将自己听说的,也不管真假一口气全说出来,“其掌兵甚严,操练勤苦,但其能与部众同衣同食,故部众蹈死无怨,兵卒悍勇,非寻常可比。”
“那便沿着里巷走,再往南面看看。”
“是!”梁校尉对小兵递出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当即应诺,呼喊车驾转向东驰。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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