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⑦④尒説
至于朝堂,荀含光、袁氏、杨氏...这些士人,也该知道进退,前车之鉴可够多的了。
安车一路行过宫道,在长秋宫前停止。
何进下车登阶而上,在殿门前解剑去履,听见殿中唱名,昂首跨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想,天子赐荀含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他为大将军,又是天子亲舅,自然更该受此恩赐...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光线陡然一暗。
何进猛得惊觉,抬头殿上哪见妹妹的身影,他转身冲向门口,使力推向关闭的殿门,然而殿门被从外顶住,他根本推不动。
“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身后,张让声音阴恻恻道,“今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1]
他没有——
何进回转身。
满殿都是举着利刃,神色不善的宦官。
他背后踏实抵住殿门,张开欲辩。
一道阴风袭来,颈下一道剧痛,何进最后映入眼帘的一座倒立、魁梧、熟悉的身躯,以及旁边同样倒立、举着刀、喘着粗气、年轻的宦官。
啊...不是身躯倒立,而是——
思维中断。
瞠目张口的头颅落地。
掌握天下兵马大权,乾坤之重的大将军何进,就这样,在雒阳皇宫之中,被一个小小黄门监一刀断头,一命呜呼。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更多潜伏在阴暗中的宦官,向老鼠一样从长秋宫角落中涌出,瞬间挤满整个大殿。
他们都手中持着兵器,目光透着狰狞。
“此乃我等最后生机!要快!”张让目光亮得渗人,“天子与渤海王在乐城殿,我前去护驾,赵常侍——”
“我领一部去尚书台,让其在诏板上盖玺。”赵忠飞快道,举起手中诏书,这份诏书上,是要让亲近他们的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小心行事!”张让叮嘱。
“自然。”赵忠点头,已提醒他,“荀含光侍讲帝侧。”
张让犹豫瞬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其人不如樊陵、许相可靠。”他最终决断道。
若非当初此人将先帝驾崩传出宫外,他们几乎可以颠倒乾坤。
“不错,”知其与自己心意相同,赵忠点头带人离去。
张让望着满殿宦官,头发花白,神色怒张,“建宁元年至今二十载已,当年之事,或有人未曾见闻,然当年之险与今日之危,未有不同,如今只要掌握天子,我等当可再受二十年富贵!诸位当与我奋力同心!”
...
“大将军毙已?”
清泠泠的语气,纵使那张弓上没有搭箭,张让、以及其身后宦官,还是不由自主的,都停下脚步。
张让自脊背至脑后一道激灵,脑中一懵,汗顿时浸出。
泄密了?什么人泄密?
瞬间,他先想到的是赵忠,接着是关联密谋的每一个人。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
此时已到拼命之时,不管是谁,不管局势如何,现在只能向前,没有退路。
张让抬步举剑。
“张常侍是否在想,只要控制天子与渤海王,便可重演建宁元年之事。”阶上之人,卡着节奏,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掌控宫廷数十载的宦官头领,一头花白发髻,身形已衰,但却仍然具有这时代独得刚健精勇之势,他死死盯住阶上之人,一挥手,让周围宦官向上冲。
“张常侍以为,今日与二十年前,有何异同?”弓放下,年轻俊美的太傅随手弃之于地。
“还等什么!”身后淅淅索索的声音,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张让不回头仍然盯着荀柔,再次举起刀怒喝道,“如今已至生死之迹,唯奋力一搏,我等方有一线生机!”
“攻守易势啦。”荀柔不顾周围围拢的宦官,一手一个揽住刘辩两兄弟,“张常侍还未听闻?赵忠不在此处,是在攻打尚书台?”
...
“以樊陵为司隶校尉,许相为河南尹?”卢植执着手中诏板,浓密的花白眉毛皱紧,望着陌生的黄门,“此等重任,岂能轻举?大将军何在?再请太傅前来,共为议论。”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赵忠自外掷进人头。
人头在地上滚转,尚书台顿起喧哗。
卢植率先反应过来,抢过门前虎贲侍卫长戈,很快更多尚书郎反应过来,各出武器,冲出与宦官搏斗。
守卫尚书台的虎贲士卒,茫然望向被夺了兵器的百夫长。
这位百夫长,是荀棐任声射校尉时,担心弟弟被欺负,安排留任尚书台的亲信,方才卢植来夺兵器,他也不敢夺,只好送给人家。
这事出突然,他也给打懵了,不敢相信宦官真有这样的胆量。
...卢尚书看样子,是个能主事的人。
百夫长飞快判断局势,拔出佩剑,冲到对方身边,机智提醒道,“宫中有变,卢尚书,我等得快些冲出重围,前去护驾。”
荀太傅要出事,他只好一死回报主君了。
“项君所言甚是!”卢植望了百夫长一眼,一戟刺杀了赵忠。
宫中虎贲并非都可信,但此人看上去倒是忠勇之士。
...
皇宫虽大,但也空旷,况且如此人声喧嚷,岂能听不见?
“他已无用,张君好自为谋吧。”荀柔轻轻一笑。
不提历史上卢植机警,新帝登基,他哥在宫里宿卫一个多月,给尚书台很布了些人手,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相信,赵忠不可能成功。
“张...张常侍,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况且,又是如此之境,有宦官期期艾艾望向张让,张让甚至听到后头有丢下兵器求饶之声。
张让眯起眼睛,望着那张被称为美玉明珠的俊美容颜,突然阴恻恻一笑,“太傅若果有安排,不如使出来,让在下见识。”
“...”
“太傅并无埋伏,不过是猜测,恐吓我等。”张让回过味来。
若此处真有伏兵,岂会至今毫无动静。
“张公大可以为如此。”荀柔沉着脸冷声道。
“好,那咱就带上太傅与两位贵人一起,倒让咱要看看,太傅到底有何安排——走!”
赵忠废没废,他不管,他捉着天子,看那些朝臣敢把他们如何。
张让不是个死于话多的反派,在意识到事情不如预期,当机立断挟持天子退往北宫。
不过,尚书台追来的卢植等人也并不慢。
待张让等缚着三人,通过南北两宫相连的复道,卢植等人已经追至。
为天子通过的复道,不仅高架两阙之间,直接跨过宫墙,还通风透气,视线开阔,像有屋檐遮挡的天桥回廊。
卢植站在阁下,举起长戈,几乎递到复道上来,将抓着荀柔的段珪,吓了一跳。
荀柔被他一带,似乎也没站稳,踉跄一步。
就在段珪要再抓紧他时,突然感到手上尖锐一刺,下意识松了手。
于此同时,荀柔突然踢向身后抓着刘协的夏恽,在段珪松手、夏恽踉跄之际,将刘协推出了窗外。
降落在卢植胸口的刘协,惊魂未定的落地、抬头。
宦官挟持着兄长与太傅已跨过宫墙,进入北宫范围。
被拉扯得姿仪竟显露狼狈的太傅,似乎回头望了一眼。
是在望他吗?
刘协忍不住想对那远去的身影说,他已经无事了。
但,为何是他?
他仍然忍不住想问。
“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太傅在父皇面前所言。
太傅究竟如何看他?太傅真的将他视为王莽?若是如此,太傅,又为何救他?
天色将夕,渤海王刘协仰望复道,紧紧咬住下唇,精致秀气的面孔,被晚霞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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