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郁禾精心培养的死士，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誓死忠命。
郁禾把调动交给她时，曾犹豫了好久，捏着铁符伸手几次，又缓缓缩回，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见状，不觉莞尔。知是他信她不过，却不免槽他：大丈夫何患无兵？这点子蝇头小利，紧紧握在手上，作态扭捏，成不了大事。
说的他脸上红白交杂，终才痛快放手。
至少这支死卫是郁禾拿出来的最大诚意了，她也应当给予等价的汇报。
于是，洛清霁将手里血迹斑斑的铜矛朝地上一掷，从马褡裢里抽出一弯银弓。
挽弓，搭弦，双眸霎时利如鹰隼。眼眸尽头，是洛国仪仗车马。
雕面鹥总，珠玉满车，一折玄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她盯着旗面上瑞兽蹄春的纹样，冷冷一笑，指腹挑在弓弦上，弦线绷至满月。
只听“啪殺”一声，飞矢携着穿云贯石的力道，朝安车方向急射而去。象征洛国王室颜面的旗帜应声折倒。
众人应声瞧去，只见一点黑影如鬼魅般汇入潮水般的人流中，再也辨不明身形。
场面霎时间更为混乱。
眼见着自己人全部打散混入步兵中，洛清霁随手漏个破绽，翻身下马，往脸上盖上层纱巾，打算隔岸观火。
因为，她投下的、引逗鱼儿上勾的饵料，是洛国公主洛青杏。
此局，早就在入洛宫前布下。
首先，是洛国公主所居之殿宇。此界之人笃信天命，本应是小国送来、不受重视的和亲公主，一番运作下，成为天命所归的祥瑞。
那么相应的，她所住的殿宇必定被各方势力渗透，汇聚成一滩深不见底的暗流。
而她，只需蛰伏在公主身边，冷眼旁观，望风而动。
果如她之所料，晋国朝堂里的党派斗争甚为复杂。
一者是赵合淬一系。她先前欺骗了箬横，其实朝凤宫中，钉子埋的最多的就是这位老奸巨猾的赵元帅。
之所以刻意向若恒隐瞒这一点，又在离开之前借着各方势力威胁敲打于她。
却是怕她为金钱所惑，向权势滔天的赵合淬投诚，做出的得陇望蜀之事。
二是令狐宴一系。此子狡猾程度不下于她。
摆在明面上棋子，是她所点出的那位伺候箬横铺床、熏香之人。
他刻意将棋子暴露于众人眼线底下，却是为了藏好自己布下的暗桩。
而暗桩明面上是赵合淬的人。
第三派是多疑的郁禾，他派人悄悄监视她，合作期间，她自当装作不晓；第四派是……
洛清霁敛了眸，清凌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水色。
四周弥漫的血腥更加迫人。
她甩了头，摈弃掉脑海中关于那人的思绪，随手扯过尸体旁的铜剑，并入作战队伍中。
左劈右砍，谁陷入弱势，她便帮着谁。
这般搅混水似的调和。
一场简短的遭遇战顺势陷入焦灼。
嘶喊声尖而又竭，鲜红的血转成污浊，泥地上堆叠的尸体可堪淹没马蹄。
战局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以少胜多的漂亮仗终究是少数。
即便是玄甲兵士再过骁勇善战，终是寡不敌众，被步兵们围困在一处。
他们背对背，握紧手里的兵器，警惕地怒视敌军。
空气凝滞一瞬。
硝烟弥漫的丛林间，似乎可以闻到一阵生冷的铁锈味。
仿佛铁器化入寒风中，噎在众人嗓间。静默无声，却绝胜适才的狂悖厮杀。
洛清霁隐于步兵中，屏住呼吸，耳边撩过一丝风声。
恍惚间听见远方山泉清澈灵动的音调，和着晚间啾啾虫鸣，那般动听。
流动的风声突然止歇，转瞬间倏忽变大。
一声嘶哑枯槁的男声扯破此间诡异的安静。
“投降者，不杀。”他的语调有些含糊，三角眼里凝着慎重的神色，“本帅竟不知，晋国中人，有人胆敢背着本帅行事？”
嚯，起钩钓起的这条鱼儿，竟是赵合淬本人？
洛清霁颇为惊讶的挑了眉，心中微定。转而，微挪视线，往玄衣甲士那方看去——
残兵片甲，不堪抵挡几个回合。
为首的将领勾倒在地上，以剑撑地，身体勉力的向上提起。
他瞳孔漆黑，不见一丝光亮，面上罩巾兜不住口腔里勃发的血水，一颗颗往地上砸落。
半晌，弯曲的身体杵的笔直，他冷冷忘了眼折倒的洛国旌旗，“主上有令，不计一切代价，杀掉洛国公主。”
“杀掉……洛国公主。”身后那些人像是卡壳的机器，顿顿的重复，“格杀勿论。”
洛清霁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泽光。
她双手蜷紧，青筋在白皙的手掌绷起，又倏忽松开。
可叹。
不过洒下一颗小小的饵料，竟像往大海里撒入鲜血一般。藏在暗流底下的鲨鱼，竟个个的按捺不住，闻腥而动。
为了名和权，真的值得吗？
她环顾尸山血海，拧起眉头。又见玄衣甲卫不要命的往前冲，一个倒下，另一个随即补充上去，层层堆在洛国仪驾下。
这般弹尽粮绝的打法，竟是想用血肉之躯杀出一条路来。
赵合淬所领的步兵显然被这种悍然无畏的打法弄得怯懦几分，他们举戈四顾，你推我攘的不敢上前。
林风簌簌拂来，空气中血腥气浓得骇人。夜色深浓，树影影影倬倬的伫在月色下，像鬼影狰狞的咆哮。
玄衣将领觑见了个空隙，飞身逼近洛青杏的仪驾——
如一支出鞘的利剑，急射而出。
赵合淬见状，冷冷一笑，随即甩出一柄铜刀，飞身迎上。
刀剑铿锵碰撞，你来我往战了几十回合，玄衣男子手里的兵器被蓦然打落，发出一声凄惨的铮鸣。
他趴倒在泥地里，露出血色淋漓的后背，赵合淬的铜刃携着倾天的力道，顺势劈下。
男子蜷身侧滚，硬生生的捱了两刀。
霎时间，血流如瀑。
眼见着主帅即将丧命刀下，悍勇无畏的玄衣甲士们攻势瞬间停滞。仅是此番间隙，他们用性命撕出来的口子，竟被缓缓被堵住、围拢。
败局已定。
玄衣甲士仍是不休，他瞪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十根手指插入泥地中，翻动搅合淌出十道深深的血痕。
“杀，杀了洛国公主。去，去杀，莫要管我。”
他竭力的喊，声音被掩在气流中模糊不清。
恍惚间，一点寒气破空。昏黄的铜刃在猩红的月色下，折出锋利的弧。
仿佛天地缓缓，刹那间，被按下暂停键。只余男子脆弱的颈，和即将压下的铜锋。
洛清霁清浅的眸子倏然放大。
她绷紧身子，如鬼魅般掠至男子面前，振臂，袖口中便抖出一段清冷的剑光。
没有任何犹豫，握着剑柄接下赵合淬倾尽全力的一刀。
赵合淬毕竟是晋国上军将，执掌军队的兵马元帅，刀下岂会轻易留人？
只短兵相接一瞬，洛清霁手臂顿感酥麻，握把的手心搅得发疼。
这种疼反倒是司空见惯的，她初时披甲戴盔，身上的伤痕磨出来的伤痕不知繁几。
现在，她横刀一立。
铜刃往上一抬，脚步抵入泥里，咬牙接下一刀。
委实说颇为吃力。毕竟她的力道不大，与孔武有力的赵合淬短兵相接，无疑是以短促长，自寻死路。
见洛清霁力有不逮，赵合淬阴沉一笑，手臂微鼓，举力往下又是一压。
寒锋顺时迫近面门，距鼻尖不足一厘——
洛清霁陡然发力。
只听‘咔哒’一声。
剑断，断口处被削的齐齐整整，如一片残破的碎叶飘然坠落。
洛清霁视线不移，小巧的鼻尖却浸出点点湿意。
她迅速折腰，对准一柄铜矛，抬脚一提。流畅的铁光跃到玄衣男子眼底。
她冷道，“战。”
说罢，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囊里掏出一柄软剑，向前刺去。
颇不讲武德。
赵合淬：……
他气的胡须上翘，捋平，转而勾出一抹阴恻恻的笑。
既是藏在暗处的伏击战，也顾不得什么战争礼仪了，便大手一挥，“杀掉叛党，保护公主。”
林间风飒然一肃，转而吹得迅疾。呼啸的冷风铺面盖来，送来一抹暖气。
洛清霁洒然一笑，指尖捻了三圈，隐在暗处的死士瞬间倒转枪头，杀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丝毫防备，齐刷刷倒下几十人。
赵合淬眼底惊怒交加，眼皮一抽抽的狂跳，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谁，是谁背叛我？”他今夜领出的，是他信任的亲兵。即便是适才有人趁着夜色混入亲卫中，也绝不可能毫无声息地倒下这么多人。
除非……出了叛徒。
显然是想到了谁，他脸上清白错红，交相转换，最终化为一口浊气，塞满唇舌。
“郭胜，老夫今日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黑压压的兵卫中，传来一阵清朗的吆喝。有一道清淡的影子越众而出，挥舞大刀立于洛国车马前。
“老匹夫，郭胜在此，尔可敢一战？”
赵合淬冷声一笑，解开紧锁的披风，手底的铜刀往地上一震，喝道：“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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