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十三岁,从爷爷那里得了假,到宁市找柯屿玩。
柯屿的奶奶原本就是宁市乡下人,讲粤语而非潮汕话,在南山岛十数年都是因为脑袋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作祟,现在鸡狗都不如的梅忠良做了牢,她自然也不必再自己画地为牢,便带着柯屿回了宁市农村的。
祖上留下几十棵荔枝树,桂味和糯米糍都有,正是先后成熟的时候。商陆来,奶奶便带着他俩去摘荔枝,柯屿提着桶,商陆拎着钩子,明叔在后面遥遥跟着。
荔枝树高大而茂密,墨绿的叶间挂满了暗红的果子,奶奶精瘦的身体如猴儿一般赤脚爬上去,枝桠婆娑摇晃,看得人心惊胆战,她却稳稳蹲住了,刀般锋利的钩子一划,成串的荔枝从上空落下,被柯屿稳稳接住。
“奶奶像会轻功。”商陆说,他最近看了好多老的武打功夫片。
柯屿摘下最大的糯米糍给他,商陆自己剥开了,晶莹剔透的白玉果,入口甘甜像琼浆玉露。
两人在荔枝树下席地而坐,就地吃起了荔枝。商陆十三岁已经有了一七八,让家里人很是惊讶,去学校被老师编队在末尾,一开大会就被所有女生行注目礼。个子高的人臂展也长,可以轻而易举地摘到那些低低悬着的果,但柯屿教他,要阳光充沛的果实才好吃,这些长在低处的,整日遮荫蔽日晒不到太阳,已经甜不了了。
“人也是这样吗?”商陆问。
柯屿挑了下眉,思索了会儿:“人不一样,人是会走会动的,这里没有阳光,那就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就好了,树有命中注定,人没有。”
商陆怔怔地看着他,继而笑了起来,虽然“释怀”二字放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很奇怪,但柯屿莫名觉得商陆的笑容里有释怀的样子。
“你说得对,树有命中注定,人没有。”
“就好像我和奶奶从南山岛回到宁市。”柯屿逆光看着树上瘦小的人影,“奶奶那天和我说,她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回到宁市,听到满耳的乡音,看到小时候就吃荔枝树还好好地长着,好好地结着果。”
乡下的生活并不比岛上轻松,奶奶要侍弄田地、去城里人家里帮佣,柯屿入学虽得到了商家的关照,但学杂生活费却都是自己负担,宁市又是这样偌大城市,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由此反比岛上更节衣缩食。但他们不必再筹款偿还高利贷或赌债,不必胆战心惊着某一天回家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都被梅忠良掠夺一空,所以过去三年,他们的日子是越过越好的。
商陆听柯屿说完,也陪着他仰头看奶奶,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奶奶或许就是修练过轻功的。
晚上在卧室里打地铺,电风扇呼啦啦摇着头,窗外萤火虫忽闪忽闪。商陆耳朵里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鸟叫,迟迟没有睡着。这是他自己的少爷病,死认床,离了家里的床垫就要失眠,至今他也不懂是为什么。这次他请了一星期的假来找柯屿的玩,前提条件是必须得睡好,明叔监督着,若是睡不着,第二天就得打包拎他回家——虽然他现在一七八,明叔已然拎不动了。
商陆心里数虫鸣,默念着:“快点睡着。”
睡不着的气场太强烈,把柯屿都影响了。他撞商陆胳膊:“是不是床太硬?”
下面垫了两层床垫,铺了一层草席,但商陆这样的少爷,应该比豌豆公主还挑剔敏感吧。
商陆翻了个身,曲起胳膊枕着,黑夜里眼睛睁开,但只能看到柯屿一点轮廓。他问柯屿:“高考考得好吗?”
“还可以。”
“你想去留学吗?”
耳边传来沙沙的动静,是柯屿在荞麦枕上侧过了脸:“你要出国了?”
“去法国。”
柯屿记得他在邮件里写,那个叫裴枝和的好朋友已经去法国师从小提琴名师了,现在他也即将远航。
“凯旋门、巴黎圣母院、枫丹白露、塞纳河。”柯屿轻声说,和着蟋蟀的鸣叫。
“梵高、雨果、巴尔扎克、萨特。”商陆跟着说。
“什么时候出发?”
“明年春天。”商陆顿了顿,把自己的邀请说出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柯屿说:“想,但是我负担不起留学的费用。”
“小温说——”
“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如果我接受阿姨的资助去留学,这算什么?给你这位少爷当伴读吗?”柯屿半笑着问。
商陆倔强地小声抗议:“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离开奶奶这么远,她记性开始变差了,离不开我。”
柯屿觉得自己大致能理解商陆,孩子总是这样,有好事便想呼朋引伴张罗大家一起,也不会觉得人情世故间有什么艰难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幽微尴尬。他已经把商陆当亲弟弟看待,但不想在经济上成为商家资助的附庸,这是他在这段交往中艰难找到的平衡,带着自欺欺人的色彩——毕竟没有商家,他的确还不知如何过得下去呢。
商陆的声音闷了下去:“那你会忘记我吗?”
柯屿反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忘了我?”
商陆笃定地说:“因为我就是不会。”
柯屿静了会儿:“你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一切都是不一定的。”
“你别把我当小孩,”商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又反唇相讥道:“那你这个十八岁的就一定了吗?”
柯屿淡淡地说:“比你可信。”
商陆于是问:“那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
黑夜里,商陆默默怔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唇角无法控制地慢慢扬起,怕柯屿看出来,翻正身体仰面躺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学校里有许多漂亮的混血儿,她们都向商陆示好过,面对那样漂亮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脸庞,他的心古井无波,老气横秋得像是八十岁老头。这种心跳的感觉很陌生,像跑了一场八百米,但脉搏抽动带出的酥麻会令人上瘾,商陆默默记住了这种感觉。
很喜欢,所以要记住。
翌日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像树袋熊一样扒拉着柯屿,长腿和手臂都紧紧锁着压着他。柯屿觉得睡一觉累死了,幽幽地说:“商陆,你长得太快了。”
商陆肯定而散漫地回:“还能长。”
“一七八够了。”
商陆觑他腿:“你多少?”
“一八一。”
商陆说:“那就不够。”
小孩子才会无聊比身高,柯屿反正觉得自己的已经很够用了,求他:“从我身上滚下去。”
柯屿只穿了黑色背心,肩膀手臂露在外边,商陆抱起来,觉得是一副高大纤细骨架覆着薄薄一层肌理,瘦,但不单薄,很有躯体美。他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我给你画幅画吧。”
明叔帮他准备画材工具,为他的精神奕奕活力充沛而惊奇,“昨晚上睡得很好?”
“不记得了,”商陆在画布上很快地打人体骨架,一眼看正对面的柯屿,一眼盯画布,抬眸时眼神沉静专注,“也许是柯屿太好抱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柯屿批评他:“叫一声哥很难吗。”
商陆命令他:“别动。”
明叔看了会儿,心里想,商陆跟他相处比和小枝在一起时还松弛,明明差了五岁,但柯屿不认为他小,他也不把柯屿当哥,不像小枝,商陆是时时拿他当弟弟照顾的。
画画真麻烦,当模特也麻烦,彼此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还得继续。吊扇晃悠着,外面知了都吵得无法无天了,商陆专注到出了汗也未知,眼里只有柯屿,一笔一笔下得细致又稳。
柯屿想,女孩子应该很喜欢他这样的,将来指不定要早恋,何况法国那么热情开放,他都提前为温有宜操心起来了。⑦④尒説
这么想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商陆让他不要走神。
晚上睡觉时聊了会儿天,话题莫名就拐到了这方面。商陆首先问他有无给别人写过信回过邮件,柯屿自然是有的,商陆蹭一下警觉了起来,有点不爽的样子:“谁啊?”
这柯屿怎么好意思说呢?有的时候,沉默里有一切真相。
商陆迟钝地懂了:“……情书?”
柯屿不太想分享这方面的事情,敷衍模糊地说:“不算。”
商陆瞬间觉得受不了,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涩感:“你给别人写情书?”
“没有,”柯屿说,“收到过,你别问了。”
商陆有种好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这么说也许不对,因为他向来是善于分享、乐于分享的人,从无想要私藏的事物。他也并未将柯屿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两人只是通信,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回的。他现在明白了,在他十三岁的意识里,开始有了想私藏的东西,那就是和柯屿相处的一切。
他的信,他的荔枝树,他唯一最有默契的人。这或许是一种排外的自私,但交朋友本就是如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必须是你最好的朋友,否则心里就会难过。
“我只给你写过信。”商陆低声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柯屿只好交代:“有个女孩子给我写了一封信,问了我一些学业上和读书上的问题,我回复了。”他也不好界定自己的行为,只能如实说:“因为还比较有共同语言,所以每两周会写一封,聊的都是很平常的话。”
明明连被子都没盖,但商陆觉得心口有千钧重石,“……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的,但是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但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商陆不再说话,柯屿听着他的呼吸,问他:“你呢?有没有女同学给你写情书?”
迟迟听不到回答,他想商陆是睡着了。
明叔第二天便发现了少爷的无精打采,显然昨晚上并没有睡好。但他还是很认真地作画,只是一想起柯屿的那位女同学,他就开始心不在焉,笔触也凌乱了起来。
她长什么样?漂亮吗?两个人在走廊上迎面遇到,是不是会相视一笑?她的字比他好看吗?会和柯屿聊得更多吗?这是一定的,毕竟她是女生,又是同龄人,柯屿也许给她回信要写五页纸,可是却只给他敷衍地写一页。
商陆扔下笔,柯屿问:“结束了吗?”
商陆情绪烦躁,但努力压住,莫名其妙地说:“我有很多情书。”
柯屿问:“然后呢?”
“我准备回信了。”
柯屿立刻说:“不要早恋,你才几岁。”
商陆冷冰冰地说:“你一个高考早恋的,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柯屿纠正他:“我没有交往,何况就算我早恋了,这种坏榜样你有什么好学的?”
商陆的叛逆期来势汹汹又快又猛,“算了,”他没头没尾地说:“反正等我到法国了跟你也没什么好聊的。”
柯屿听了,神情中怔了一怔,脸上浮现起令人看了觉得难过的微笑,他说:“也对。”
商陆觉得自己掰回了一局,但心里并没有如期感到畅快。
刚好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宴会邀请他参加,他当天下午就返回香港了,留下了那幅画了一半的画。宴会是同学的生日宴,他们一圈都是名门望族,每天没事就是聚会,小孩子总是过早得学会了金钱、跳舞与争奇斗艳,商陆跟他们不一样,因而在悠扬的管弦乐声中,在纸醉金迷的灯光下,在女孩子优雅飞舞的裙摆中,他想,不知道柯屿在做什么?
柯屿帮奶奶在田地里农忙,戴着草帽顶着烈阳,晚上去夜市的大排档帮工,在知了声和啤酒的气味中,他一直想起商陆的那句话。他慢慢长大,等去了法国,不同的家境与教育背景,的确注定会渐行渐远。
也许这样的结果是谁都不想的,但有些事情便会如此发生,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都无可指摘,而所谓成长,不就是缓慢接受这一现实的过程吗?
柯屿想到这些,垂眸静静发一会儿呆,直到奶奶唤他,或者划酒拳的吆喝声吵醒他。
六月末的时候,高考成绩公布,他考得比预想的好,过去一个月的担忧都烟消云散,柯屿能去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了。他去网吧给商陆写邮件,也给温有宜回电话,用高额的跨境电话费。温有宜送了他一份大礼,是最好的笔记本电脑。
柯屿办了上网卡,拨号上网时,一遍遍刷新邮箱。后来他才从明叔口中得知,商陆去澳大利亚夏令营了,可能玩得太开心,一时没顾得上查看邮件。
一直通信的女生约柯屿见了面,长发白裙,白皙的脸上有红晕。她主动牵柯屿的手,问柯屿的心跳是不是和她一样快。
柯屿笑了笑:“这也要比吗?”
女生撅了下嘴,很可爱:“当然了,要是我一个人紧张,岂不是很不公平?我为你紧张,你也要为我紧张才可以。”
柯屿感受了一会儿,回答她:“紧张的。”
女生和他相处,总觉得自己被照顾,说他像个哥哥。柯屿知道这是商陆的缘故,便说:“我有一个小五岁的弟弟,习惯了。”
“那他现在十三岁……”女生说,“十三岁就开始只和同龄人玩了,你这个哥哥再多管一点,他就该嫌你烦了。”
柯屿仍然是笑了一笑,唇角微微抿起:“是这样的。”
来年春天时,商陆从香港飞巴黎,柯屿并负担不起去香港送别他的开销,只在邮件里祝他一路顺风。
商陆在安检口与家里人一一拥抱告别,抱小妹商明宝时要蹲下身。明宝虽然就十岁,但早就不乐意被他抱在怀里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女人”,被抱起来很丢人的。
商陆抱她,越过她瘦弱的肩膀,看到柯屿出现在视野里。他仰首看着公告牌,似乎在寻找航班信息,因为从未乘坐过飞机,辨别得很慢。垂下眼时,看到了商陆。
柯屿怔住,继而对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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