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殿,张永就重重跪下,跪走到狗蛋床边,连连叩首大哭。狗蛋笑道:“张公公回去洗洗睡吧,一把年纪了,何必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没得苦了你这么个大功臣。”
张永擦擦脸,哽咽道:“伺候皇爷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不敢嫌苦。”
狗蛋冷着声音道:“往后送到司礼监的奏折,你批红之后,先不急着发往六科。每日过午,一件不落全部送到乾清宫来,我要看。看完之后,再从乾清宫送到六科廊去。”
“皇爷要看奏折,奴婢本没什么话说,只是太后那头先前已经给司礼监打过招呼了,凡是内阁所请,一律准奏,只是不得让皇爷看到奏折。”
狗蛋笑道:“太后竟已经同司礼监打过招呼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太后说,皇爷如今当以读书为重,不宜过早干预朝政。”
狗蛋摇摇头道:“只是读一读奏折,既不动内阁的票拟,也不动司礼监的批红,怎么叫干预朝政?”
张永道:“皇爷所言极是。奴婢明日过午便将一日的奏折一件不落,从司礼监全都送到皇爷跟前来。”
狗蛋点点头,示意张永可以回去了。但张永依旧伏跪于地,不肯起身。狗蛋道:“你是先帝遗诏吩咐的辅政大臣,是我需要尊重的人。老这样跪着成何体统?”
张永低声道:“所谓辅政大臣,那不过是那蒋冕的一家之辞。先帝遗诏在蒋冕手中握了一个多月,谁知道那诏书中的内容是真是假。”
狗蛋瞪大眼睛,急忙看了看左右,发现近旁并没有人伺候,心中才稍安。如今自己身边全都是太后的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监视之下。平日里,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太后不会管。可要是遇到了能够颠覆朝局的信息,太后一定会出手。
做了几天的皇帝,狗蛋已经养成了足够的敏感性,或者叫“疑心病”,从蛛丝马迹中也能嗅到有关权力的信息。
“你到底有什么话说?”
张永低声问:“皇爷不妨随奴婢出宫一趟,去见一个人。”
“见谁?”
“钱宁。”
一提到钱宁这个名字,狗蛋的心立刻揪了起来。钱宁这个人与自己的身世牵涉太深,并且他的身世中还有不少没有弄清楚的疑点,这些信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钱宁知道。
狗蛋立刻起身,换好衣服。正要随张永出门,却被一个叫赵妈妈的老嬷嬷拦住。赵妈妈冷笑道:“大晚上的,皇爷这是要去哪儿呢?”
狗蛋笑道:“有国家大事,张公公说需要我这个当皇帝的出马,才能解决。”
赵妈妈犹疑道:“张公公?张公公今日在偏殿前跪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皇爷。老奴已将此事报知太皇太后,皇爷还是在宫中好好呆着吧,以免再次惹祸,叫太皇太后担心。”
狗蛋笑道:“赵妈妈,此事原是一场误会,现在已经澄清。张公公自会向太皇太后解释。今晚之事,张公公也会向太皇太后解释。”
将麻烦推给张永之后,狗蛋调头就想往外走,却被赵妈妈死死拦住。
“不成!今晚说什么也不能让皇爷离开乾清宫半步。太皇太后有令,皇爷金玉之躯,须得在乾清宫中安坐,非郊非庙,岂能四处乱跑?”
狗蛋忍住心中的不快,笑道:“怎么叫乱跑,又不是不叫赵妈妈您知道。不如这样,赵妈妈随我和张公公一道去,这样既不误事,也不让太皇太后担心。赵妈妈以为如何?”
这大晚上的,赵嬷嬷哪里愿意出门。狗蛋望了望张永的袖口,示意张永掏钱。张永便对赵嬷嬷笑道:“赵妈妈烦请通融,太皇太后那里,杂家自会解释。”说罢,一张银票悄悄塞进了赵嬷嬷的袖子里。
赵妈妈一时贪念难制,又怕张太后责备,又舍不得这到手的银子。临了,赵妈妈爽快道:“也罢,老婆子我随皇爷走一趟,回头也好向太皇太后报备。”
乾清宫又跟着出动了十几个宦官宫女,跟在狗蛋的车驾后面。张永步行跟在马车一旁随驾,赵妈妈则坐在马车前头,与车夫并列。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衙门后面的建筑群,便是大名鼎鼎的诏狱,俗称天牢。
“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了?”赵妈妈暗道倒霉。
狗蛋下了马车。听见了赵嬷嬷的嘀咕,便笑道:“张公公有案子要我来看,可不就到这么个地方来了嘛。”
赵嬷嬷道:“皇爷,不是我说你。案子自有锦衣卫的人去审,您老跑来这儿指手画脚干什么呢?”
狗蛋笑着解释道:“事关皇家辛秘,赵妈妈还是不知道的好。”
赵嬷嬷一听这话,便赶紧闭上了嘴巴。狗蛋不再理会这个赵嬷嬷,自顾与张永走入诏狱之中。
诏狱里,狱卒一听皇帝来了,纷纷在大堂恭迎。大堂中火把照得透亮,却也顶不住诏狱百年来积累下来的阴冷。狗蛋让狱卒带路,一路来到了关押钱宁的单间。
路过几个栅栏栏起来的监舍,狗蛋好奇问:“诏狱中关押着的都有哪些人?”
前头带路的狱卒笑道:“好叫皇爷知道,关在咱们诏狱里的囚犯啊,从前可都是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啊。比如从前提督东厂的魏彬魏公公,提督西厂的谷大用谷公公,御马监的温祥温公公,那可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响当当的人物。还有那内阁大学士杨廷和,毛纪,以前都是些神仙般的人物啊,可现在呢,还不都老老实实关在这臭烘烘的诏狱里,就等着秋后处斩啦。”
都是些斗争中的失败者,狗蛋点点头。
“皇爷,前头就是钱宁的监舍。”张永低声道。
狗蛋推开门,只见监舍中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一脸呆滞,仿佛已经疯掉了。
“你们离门三丈远,里头人说话,谁也不许听到。”狗蛋对外头的人吩咐完,就掩上牢门,独自一个人夜审钱宁。
钱宁仿佛被人吵醒了,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童,神色有些痴傻。
“你……你是谁啊?”钱宁问道。
“我是杨巧巧的孩子。”狗蛋蹲下身来,凝视着钱宁的眼睛。
“杨巧巧……巧巧!”钱宁神色激动了起来,赶紧朝狗蛋爬过来,可惜身上锁着铁链,近不了狗蛋的身。
“杨巧巧究竟是谁?她和皇上是什么关系?”狗蛋问道。
钱宁突然就像是发了狂一般,疯狂晃动着身上的铁链,抬起狰狞的面孔,向恶魔一般想要扑向狗蛋,似乎想要将这个孩子撕碎,将他一片片吞食掉……
狗蛋与钱宁的脸相隔一尺,两人四目相对。钱宁挣扎着,扭曲着,终于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
狗蛋咽了咽口水,再问一次:“杨巧巧究竟是谁?她和皇上究竟是什么关系?”问罢,狗蛋又补了一句:“你和巧巧又是什么关系?”
钱宁痛哭,嘟囔道:“巧巧……是我的婆娘……”hTTps://WWw.xs74w.com
狗蛋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那巧巧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钱宁鼻涕眼泪流了一地,边哭边摇着头。
狗蛋再次轻声问:“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
钱宁哈哈惨笑了起来,笑罢,自言自语道:“只有天知道……”
狗蛋觉得自己脚下有些站不稳,扶着墙,慢慢推开门,走出关押钱宁的监舍。张永赶紧上前扶住狗蛋。
“皇爷,小心脚下。”张永殷勤得很。
见张永上前,狗蛋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反胃感,却并不表现出来。“张公公辛苦了。”狗蛋面无表情地说。
“皇爷,那钱宁?”
“勒死后,尸体秘密处理掉。”狗蛋说罢,调头凝视着张永,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的诏狱中变得更黑。
张永心中一阵发毛,但作为一个无根之人,他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从前做正德皇帝的爪牙,至少还能看得见实实在在的利益。可眼下,做这位儿皇帝的爪牙,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从今往后,皇帝每天都会琢磨着怎么干掉自己。但是,在皇帝有能力周密地干掉自己之前,张永拿到了一副铁索连环,把自己和皇帝强行绑在了一起——不管他日后犯了什么事,皇帝都会拼了命地死保于他。因为对皇帝而言,只有保张永,才能保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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