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真会玩儿啊……
狗蛋坚信，这个消息除了张永之外，还有不少人也知道。纸包不住火，况且能够包住火的也从来不是纸。
现在想来，杨廷和与张太后最终还是认可了自己的遗孤身份。不过张永的威胁依旧有效。如果让天下人都知道了，自己的血统可能不正，那真是有社稷倾覆之危。
“带我去见杨廷和。”狗蛋喘着粗气，低声吩咐道。
张永在一旁装死，狱卒倒是很殷勤，急忙招呼皇爷去往关押杨廷和的牢房。
推开牢门，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老者静静躺在草席上睡觉。
狗蛋让狱卒走远后，独自掩上门，静静打量着这间独特的牢房。
狱卒们显然没有像为难钱宁那样，也给杨廷和带上手铐脚镣。杨廷和可以在牢房中自由活动，甚至还被获准读书写字。牢房中放置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堆杨廷和在狱中的手稿。
狗蛋现在心神有些不宁。他有太多问题要问杨廷和，可临了，他却并未叫醒杨廷和，只是端坐在凳子上，一页一页翻看杨廷和在狱中的手稿。
这些手稿就像奏折一样，蝇头小楷，字迹工整，语句平白浅显，狗蛋粗略一看就能读懂。大致翻看后，狗蛋发现，手稿中什么都有，有家书，有遗嘱，甚至杨廷和居然还在写策论。
“是皇上吧……”
狗蛋立刻回头，却见杨廷和已经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狗蛋。狗蛋有些局促，不知道应该怎样与杨廷和对话。
“老夫在狱中，已经等了皇上十几日了。本以为皇上不会来的，不料皇上今晚竟真的来了诏狱。”
狗蛋放下杨廷和的笔墨，起身走到杨廷和面前，好奇道：“你肯认我为帝？”
杨廷和笑道：“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如今皇上已经登基，那就是九州万方的君父。”
狗蛋默默沉思，揣摩杨廷和的这句话。良久，狗蛋又问道：“我现在究竟是个真皇帝，还是个假皇帝？”
杨廷和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桌前，收起自己的手稿，边收边道：“皇上以为，那秦始皇是真皇帝，还是假皇帝？”
“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自然是真皇帝。”
杨廷和在凳子上坐下，笑道：“皇上可曾听说过，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
狗蛋心道，杨廷和这是说，他是秦王政，而张永和江彬是吕不韦啊。秦王政身份成谜，与自己如今的境况颇为相似。
“秦王政是如何变成真皇帝的？”
杨廷和笑了笑，感慨万千。想不到，同样的问题，在十六年之后，会再次出现在自己耳畔。
“十六年前，先帝也曾问过罪臣同样的问题。”顿了顿，杨廷和接着说：“罪臣当日告诉先帝说，秦王政十三岁即位。即位之后，尊吕不韦为仲父，蛰居八载而后亲政。一朝剪除叛逆，诛灭嫪毐，驱逐吕不韦，秦王政直至二十三岁方才掌握实权。”
这是劝自己耐心等待，不要在毫无根基的时候锋芒毕露。
“杨阁老，你这么聪明，为何会败给江彬和张永？”
杨廷和笑道：“罪臣非败给江彬、张永之辈，实是败给了先帝。”
“那份遗诏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
“哪些为真，哪些又为假？”
“人物是真，故事是假。皇帝是真，辅臣是假。”杨廷和的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光彩，仿佛他还是那个指点江山的内阁首辅。“如果我没猜错，先帝必然将辅臣的名字空在遗诏上，任由蒋冕填写了。不给予蒋冕天大的好处，蒋冕是不会把遗诏拿出来的。”
还能这样？狗蛋被惊呆了。不过想一想也合理——
先帝和蒋冕做了一笔交易，这笔交易对蒋冕来说毫无风险，且收益丰厚。他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江彬、张永等人快要胜利的时刻，把遗诏拿出来，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上内阁首辅、头号托孤大臣的位置。
蒋冕持遗诏，在午门前拥立朱载酆即位登基。后世的史书中，大概只会记上这寥寥一笔，可水面之下，藏着多少人多少故事，即便是当事者，也无法彻底看清。
“先帝与你有什么仇怨？他至死都要这样算计你。”狗蛋不解地问。
杨廷和目视前方，眼中空无一物，仿佛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良久，杨廷和道：
“先帝与罪臣立场不同。先帝是皇帝，天生要做太祖那样的雄主。可雄主必不能见容于天下人，也不能见容于罪臣。是故历朝雄主，能见容于天下人者，唯有开国皇帝一人而已。后代君王，都只能做守成之君。先帝不按规矩来，罪臣与先帝之间，名为君臣，实为寇仇矣。”
“汉武帝不是开国皇帝，可不也是雄主吗？”
杨廷和摇摇头，道：“汉武帝是雄主，结果汉朝十室九空，中产之家大多破产，汉武帝于天下人而言，实为寇仇也。我皇明太宗也是雄主，五征漠北，七下西洋，天下皆怨之。”
狗蛋心想，你们这些士大夫，是没见过康熙和乾隆，才会对正德说出来这些话。
“那我该做个守成之君，还是该做个雄主？”
杨廷和转头过来，仔细打量着狗蛋，摇摇头道：
“皇上与先帝不一样。先帝是孝宗独子，根基稳固，才有做雄主的资质。皇上根基全无，先天不足，把柄太多，拿什么与天下人为敌呢？”
是啊，朱厚熜还在京师呆着呢。蒋冕和太后一致决定，要留朱厚熜在京师中多加抚慰，还要接兴献王的母亲到京师来，看起来是打算常驻了。
听说朱厚熜府上，上到长史、下到奴仆，私下里都直呼朱厚熜为皇上，是为‘外皇帝’，而狗蛋这个坐在乾清宫中的，则叫‘内皇帝’。
杨廷和的意思也很明确，老老实实做个守成之君。手握先帝遗诏，调和各方利益，大明上下便一团和气，自己也能江山稳固。
“若我做个守成之君，大明还有多少年国运？”狗蛋皱着眉头，接着问道。
杨廷和道：“大明江山，百年内无忧，皇上倒不必为此担心。待天下有变，自有能人豪杰，替大明匡扶社稷，保境安民。”
“该重用文臣，还是重用武将？”
“自然应该重用文臣。”
“若是重用文臣，如何平息党争？”
“朝廷如水，党争如流，无流则是一滩死水，太过激烈又容易反噬自身。皇上把握好其中的度，便无忧矣。”
“又该如何抑制兼并？”
“清丈田亩，平均地税，救济小民，则民心不失。”杨廷和对答如流。
不过，杨廷和终究只是一个士大夫而已。早已熟知后世历史的朱载酆，自然不能坐视着大明朝这艘巨轮，再犯历史上同样的错误。
失去开拓之心，在两京十三省内卷，终究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杨师傅今日所言，朕有所得。”
杨廷和听到这句话，立刻跪下，扣头道：“罪臣一家之言，不足以启蒙圣听。还望陛下遇事多思而行，莫要像先帝一般急躁，最终无所成也。”
狗蛋点点头道：“大公子杨慎在去往云南流放途中，写了一首《西江月》，我把它留在这里。”
说罢，狗蛋拿起杨廷和桌上的纸笔，慢慢写下了那首《三国演义》的开头曲：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写完，狗蛋丢下笔，头也不会地离去了。在离开前，狗蛋顺手带走了杨廷和故意留在桌上的几张手稿。
几日之后，杨廷和、毛纪、魏彬、谷大用等人，在西市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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