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还没用饭吧？请坐。”朱载酆放下手中的《礼记》，便招呼杨一清在条案上坐下。宫人立刻端茶倒水，奉上茶果点心。“不知先生着急前来，有何事要与朕谈？”
杨一清笑道：“听闻兵部尚书翟銮将一堆勋贵子弟拘在兵部衙门，自己领着禁军去四武营查名册去了？”
朱载酆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杨一清道：“皇上打算弄出多大的动静？”
朱载酆看了一眼四周，左近的宫人们立刻会意，纷纷退出殿外去。偏殿内便只有杨一清和皇帝两人，顿时显得空旷了起来。一阵穿堂风过，门窗上的竹帘被吹起，发出梭梭声，御座前的条桌上书页翻飞。小皇帝走下御座，背着手来到杨一清面前，弓起腰将脸凑到杨一清面前笑道：
“清理京营，不是请客吃饭。”
杨一清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点，笑道：“皇上的心志果真坚定吗？”
朱载酆也笑道：“杨先生，你可知张永之乱前，蒋阁老对朕说过什么话？”
“还请皇上明示。”
“他说‘张永，跳梁小丑耳，何足虑哉。’”朱载酆直起身笑道：“‘跳梁小丑，何足虑哉’。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听得朕是心惊胆战，夜不能寐啊。”
杨一清立刻起身，朝皇帝弯腰拱手，道：“皇上，之前的打打闹闹，都不过是和风细雨。就像这阵穿堂风一样，吹乱几页书而已。”
朱载酆指着偏殿大门下的门槛道：“横在杨先生面前的，不过是一道坎，迈不过去，绕开它就是了。横在朕面前的，却是千沟万壑。不管是和风细雨，还是惊涛骇浪，朕是皇帝，朕有的选吗？”
杨一清突然跪下，以头抢地，不禁涕泗横流，哭道：“陛下有宏图大志，老臣绝不能给陛下拖后腿啊。”
朱载酆一愣，杨一清的转变也忒快了。
杨一清的选择，小皇帝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与杨一清之间有很多共同利益，他也许给了杨一清一些文臣会很在意的承诺，比如“文正”。
但直觉告诉皇帝，杨一清的选择背后另有原因。杨一清昨夜与王琼见了一面，其间发生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不过就杨一清现在的态度看，两人之间必然有一些事情发生。
朝局是一盘大棋，京营就是棋眼。京营这摊子事是一盘小棋，杨一清就是棋眼。没有他的支持，皇帝单枪匹马不可能撼动任何既得利益者。
但这样做对杨一清有什么好处呢？
朱载酆立刻弯腰去扶杨一清，动情地说：“唐太宗在凌烟阁内供奉二十四位功臣，他们中的哪一个，比得上朕的杨先生？天下事，将来朕都托付给先生了！从今往后，先生的话，朕无不从。”
不论你的好处是什么，皇帝总是可以许诺更多。
杨一清作为一只六十八岁的老狐狸，听到这话，心脏也是砰砰直跳。这小子的话也太肉麻了，把明晃晃的交易说得如此感人。
杨一清感激涕零道：“老臣就是粉身碎骨，化为齑粉，也一定要把京营的事做成！”
“先生功成之时，必位列古今名臣之首。”
杨一清起身，用袖子擦一把老泪纵横的脸，沉声道：“请皇上准备三样东西，此事方可成功。”
“哪三样？”小皇帝将耳朵凑了过来。
杨一清掰着手指，将嘴凑近小皇帝的耳畔低声道：“一把尚方宝剑，三十万两银子，还有……”
“还有什么？”
到了这时候，杨一清还在犹疑。
看着小皇帝热切的眼神，杨一清终于缓缓开口：“把兴王府中的视听都撤了，再给兴王足够的礼遇。太皇太后去年不是有懿旨吗？让兴王剑履上殿、面君不拜、入朝不趋、谒赞不名。”
小皇帝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太皇太后当初说的有这么夸张吗？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往太皇太后身上一推就是了。
当了一年多的皇帝，朱载酆已经养成了足够的敏感性。杨一清所提的这件事，立刻让他联想到了一个词：倒王。
随着张永伏诛，蒋冕离去，王琼已然是内阁首辅，当朝唯二的托孤大臣。杨一清要想倒王，的确只能玩儿大的。
咽了咽口水，朱载酆道：“若真如此，所有人就都没有退路了。”
杨一清微微一笑，在小皇帝的耳旁轻声道：“皇上请想一想江彬，再请想一想天下。你这个年纪坐上了这个位置，要说退，你连文华殿都退不去了，只能退到夏太后居住的仁寿宫里啊。”
朱载酆深吸一口气，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杨一清再拜，拱手道：“皇上这顿饭，老臣就留待成功那日再吃吧。”
朱载酆点点头，目视着杨一清躬身缓步退出殿外。
随着杨一清的加入，清理京营这一滩事，就像漩涡一般，将会卷进越来越多的人。
兴王既然想谋大位，皇帝就给他足够的自由让他行动，让他把那些受到打击的勋贵们都卷进来，卷成一场风暴。随着风暴的来袭，这局棋将成为一场真正的豪赌。赌赢了，皇帝掌权，王琼倒台。赌输了，皇帝退位、兴王登基。
杨一清下的是一步明棋，兴王会不会落子，还要看王琼的态度。不过，皇帝有一种直觉，王琼一定会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论是杨一清、王琼、兴王朱厚熜，还是小皇帝朱载酆自己，作为这个层面的政治人物，其政治生命的终结，远比自己肉体生命的终结更加不可接受。
不过，朱载酆的脑海中还有一个深深的疑问，并不好宣之于口：倒王对于杨一清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杨一清为何一定要倒王？
难道是因为自己许诺的“文正”二字把他勾住了？还是说，杨一清自信可以在倒王之后，依旧掌控局面？
杨一清离去之后，朱载酆独自坐在诺大的乾清宫偏殿之中，呆坐在御座上。近旁一个宫人也没有，整个宫殿回荡着静谧，只闻风声吹过古色古香的回廊，吹过轻薄如纱的帘幔，吹起他长及腰间的头发和身上的青色的宽袍大袖，却已不能让人心再泛起任何波澜。
“来人。”皇帝高声呼道。
“奴婢在。”小李子从殿外急忙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个紫砂壶。
“叫魏德来，朕要传旨。”
“是，奴婢这就亲自去。”小李子很快将老太监魏德从司礼监叫了过来，魏德准备好纸笔后，皇帝在口述道：
“去年太皇太后曾有懿旨，让兴王叔与朕一起上课。后因诸事纷杂，耽误了。从明日起，兴王叔与朕一道在文华殿上课。依照太后旨意，特赐兴王叔剑履上殿、面君不拜、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另从内府中拨白银五万两供兴王修缮府邸之用，一切礼遇供奉仍旧复亲王例，咸使周知。”
魏德惊呆了，犹疑半天，不敢动笔，只惊异地看着小皇帝道：“皇爷，这……”wap.xs74w.com
“这是圣旨！”朱载酆厉声道。
魏德赶紧跪下，哭道：“皇爷，奴婢不敢拟这道圣旨，请皇爷将奴婢革去司礼监掌印之职，奴婢自愿为皇爷做生意赚银子去！”
小李子倒是眼尖，见此状况，赶紧提示道：“魏公公，皇爷叫你拟旨，你拟旨就是了，圣心自有计较。”
朱载酆也笑道：“你这一向辛苦了，拟完这道旨，朕特准你三天的假。”
魏德心中略一计较，赶紧起身道：“皇爷恕罪，老奴确实糊涂了，竟一不注意，做了皇爷的主。”
朱载酆嘟着嘴巴满不在乎道：“要是那帮大臣乐意，朕还真想把天下交给旁人做几天主呢。”
几人对此事一笑了之。须臾，旨意便已拟好，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公公亲自去往兴王府宣旨。朱载酆心知，这份圣旨一下，即便兴王不肯动，勋贵们也一定会逼着他去动了。
魏德走后，朱载酆立刻瘫软在御座上。小李子急切地跑上前来关切道：“皇爷，您没事吧？”
小皇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道：“刚才可有什么事吗？”
小李子道：“有一件趣事：成国公朱辅领着他家老二来拜见皇爷，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皇帝猛然睁开眼，急忙问道：“人呢？”
“在朝房候着呢。刚才杨阁老在，奴婢不便打搅，后来皇上脸色不好，奴婢也不敢问。皇爷要是想见，奴婢这就去叫？”
“慢着！”小皇帝叫住了小李子，喘了口气，道：“朕要先洗把脸，换一套活泼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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