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基一年半之后,小皇帝终于召见了宋兴,也算是十分有耐心了。宋兴当初之所以能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乃是在张永之乱后,小皇帝与蒋冕交易的结果。宋兴素厚文臣,在先帝朝玩的便是脚踩两只船,怨归于上、恩施于下的把戏。
如今,皇帝终于要收厂卫了。对于宋兴来说,是生是死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朱载酆自己也很好奇,这位在先帝朝就受宠的权宦,今日该如何化解危局。
“平身。”
宋兴谢恩起身之后,一个小宦官突然来报,说杨一清、石珤二位阁臣领数十个臣子聚集在左顺门,请求入宫觐见皇帝。
小皇帝立刻瞥了一眼宋兴,笑道:“厂公好大的颜面啊。”
宋兴赶紧跪下道:“此皆陛下所致,与奴婢无关。”
这……朱载酆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笑道:“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两个月没有露面,也是时候该出山了。”
最近,程楷又跑了一趟福建,皇帝和东南海商们的生意终于彻底谈妥了。
小皇帝入干股二成,年入五十万两银子,发给十三家船主们御赐的勘和,赐给他们六品冠带,变相承认了私人海贸的合法性。这也是朱载酆着急要开始收厂卫的主要原因:没有厂卫配合,他很难在世家林立的东南兑现这些诺言。
“皇爷一场大病,牵动上下人心。大臣们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宋兴道。
“情理之中?”朱载酆起身,从高高的御座上下来,缓步走向宋兴,笑道:“你可知杨一清等人今日为何而来?”
作为东厂的特务头子,宋兴自然清楚杨一清今日前来意指何事。
陕西右布政使姚文渊领着当初护送钦差的阶州守备周尚文入京,就是为了告御状,揭发江彬谋杀钦差之罪,恐怕还要顺带把夏言弹劾一遍。姚文渊之前曾受过杨廷和提拔,一脉相承到如今,自然与石珤相厚。
“奴婢不知。”宋兴躬身回答。
“你既然不知,朕就告诉你。杨一清要入宫,可不是为了来看望朕,而是意指王琼。”朱载酆道。
“皇爷难道不想治王琼?”宋兴反问道。
朱载酆挑高了眉毛,看着宋兴头脑不太灵光的样子,笑道:“听说你与王琼私交甚笃?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宋兴赶紧跪下,伏地解释道:“回皇爷的话。先帝在时,奴婢与王琼有过往来,但也谈不上私交,请皇爷明察。”
朱载酆笑道:“明察?甚好。传令下去,让锦衣卫和东厂去彻查,看看他们的领班究竟是个什么人。”
宋兴闭上眼睛装死不说话。
朱载酆坐回御座上,沉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宋兴缓缓道:“回皇爷的话。皇爷既然这么问,奴婢确实有话要说。”
宋兴心里明白,小皇帝并没有一道圣旨直接让他去南京给太祖守灵,而是将他召来当面训斥,说明皇帝有一些需要从他口中确认的事,这些就是他活命的筹码。
能否说动这位传说中堪比妖孽的天才小学生,宋兴也没有底,但他没有后路,只能尽全力一搏。
宋兴伏地道:“与绍治皇帝相比,汉高祖刘邦杀韩信、彭越、英布、臧荼。太祖皇帝杀胡惟庸、李善长、冯胜、傅友德、蓝玉。皇爷要治王琼,乃天经地义,世人不会说什么的。”
“混账!”朱载酆忍不住起身怒骂道。
“皇爷请容奴婢把话说完,再赐奴婢一死。”
乾清宫中的其他宫人此刻都十分有眼力,纷纷做惊恐状,退出殿外。大殿内只剩下小皇帝和宋兴两人对话。
小皇帝沉默不言。宋兴刚才的话,点出了所有人都不敢点明的一句真相,所以触怒了他:
皇帝要杀王琼,并不只是因为王琼犯了事,更是皇帝这一职业的天然属性,与定策功臣、托孤大臣水火不容。若是王琼做出了蒋冕的选择,那还好说,可王琼并不是蒋冕。
这种属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越是真正的皇帝,属性就越强烈。尽管朱载酆自诩开明,但他也难逃天地人寰,做不了得道真君。
宋兴再拜道:“与皇爷不同的是,文臣们之所以要治王琼,乃是因为王琼从根上坏了文臣的规矩。”
“文臣的规矩?这是什么讲法?朕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奴婢以前,蒙先帝爷赏识,曾入内书堂读书,所以知道一点。文臣的规矩,说到底,其实就两点,一为‘担道义’,二为‘著文章’。”
朱载酆冷笑道:“我大明朝何曾阻塞过天下言路?有谁拦着文臣去担道义,又有谁不许他们著文章?这规矩既是他们自己立的,有几人能做到啊?”
宋兴道:“历朝历代,总会出几个能挑大梁的人,比如宋朝的范文正公,还有本朝的杨文正公。”
听到此言,朱载酆心中一股邪火中烧,只想骂一句“欺天啦”,却又不能发作。因为“杨文正公”正是他亲口许诺给杨一清的,如今被人拿来揶揄,也算是咎由自取。
但宋兴越是这样,朱载酆就越好奇,这家伙究竟的肚子里究竟有什么货,竟敢如此口不择言。
“讲下去!”
“王琼之罪,罪在坏了大明历代先皇文治的百年功业。王党掌权以前,朝臣们但担天下之道义,著万古文章。王党掌权以后,朝廷党争不息,党同伐异,诬陷忠良,上下精神疲于争斗,道义不复存矣。王琼以佞幸之姿入值中枢,窃据殿阁,擅政弄权,交通内外,祸及科举,延及子孙,文章亦不存矣。”
朱载酆的后背开始冒冷汗。什么叫“王琼以佞幸之姿入值中枢”?谁的佞幸?
“讲下去!”
“皇上,杨文正公为正朝堂风气而治奸佞王琼,此乃正人心而靖浮言之举,天下皆赞之。曾记否,彭幸庵公在狱中血书《满江红》字迹至今仍在,而昭雪之期尚不知何日。”
朱载酆大怒,起身道:“来人!将宋兴打入死牢,听候处置!”
几个宦官赶紧跑进来,把宋兴押走。
“就关在彭泽的那一间!”小皇帝临了不忘补充道。
看着宋兴一脸平静地被拖下去后,朱载酆再也忍不住,喘了几口大气,却发现自己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王琼是奸佞,那皇帝是什么?宋兴不是在说王琼,而是在说皇帝。
王琼掌权于午门之变,张永之乱后开始嚣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痛恨权臣王琼的时候,大概很少有人意识到,小皇帝其实也是在放纵王琼的野心,以达成自己扩充实力的目的,毕竟浑水才能摸鱼。
这番隐秘的心思,被宋兴一语道破。
皇帝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坏了整个大明朝堂的风气,把一池清水弄得混浊不堪。因为自己的作为,如今满朝上下乌烟瘴气,人心疲弊,宋兴于是批驳“上下精神疲于争斗,道义不复存矣”。
而在宋兴的口中,杨党之人尽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英雄好汉,所以杨一清要“正人心而靖浮言”。
现在,为天下人担当道义的角色到了。
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后,朱载酆道:“宣杨一清、石珤。”
大明官场上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等到陈九畴清点京营事毕,奋武营和耀武营战力恢复,小皇帝自然会立刻下诏拘捕兴王和王琼。
但杨党似乎不愿等到那个时候,非要现在就逼皇帝下手,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有着不得不从速倒王的现实理由。
很快,杨一清和石珤步履上殿,向皇帝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卿家平身。着急来见朕,所谓何事?”
杨一清上前一步,答道:“不知皇上现在圣体如何,是否痊愈?”
“蒙杨师傅挂念,已经痊愈了。”
“既然已经痊愈,还请皇上早日恢复上朝、经筵等事。不可因一时之顽心而误天下事。”
朱载酆点点头道:“杨阁老说得是……”
“多谢皇上恩准!”杨一清打断小皇帝的话,立刻拱手谢恩。
朱载酆并不意外。夏太后十分懂事,垂帘听政却什么都不管,自己重新出现在天下人面前是早晚的事,只道:“杨阁老还有其他事吗?”
杨一清跪下,叩首道:“逆案已经查清。请皇上治兴王、王琼之罪!”
朱载酆心道,果然如此。依照流程,小皇帝面无表情地问道:“逆案果真与兴王有关?又是怎么牵连王阁老的?”
杨一清回答:“王琼与兴王早已狼狈为奸,阴谋窃取神器。此前多少大臣因为上疏直言王琼的狼子野心,而被他诬陷下狱、丢官罢职。此次西山京营之变,朱、赵二贼实是受了兴王和王琼的蛊惑,方才行谋逆之举。三司会审,铁证如山,请皇上明察!”
朱载酆看着杨一清义正辞严、正气凛然的模样,立刻想起了宋兴刚刚的话:文臣的规矩,一是担道义,二是著文章。
回想起宋兴的话,却也不仅仅是批驳皇帝,似乎还有另一层含义:道义即天理,“担道义”说的是掌握天理。文章即是非,“著文章”讲的是判断是非。
“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皇上!臣若是就这样退下,又该如何面对左顺门外的群臣?”杨一清颤声道。
“宁国公出征在外,如今朝廷主静,不宜大动干戈。”小皇帝道。
石珤这时开口道:“启禀皇上,臣等今日前来,不止是为逆案,还有肃州之事。有人弹劾宁国公伙同甘肃巡抚夏言谋杀钦差,大臣们皆以为,如今不宜再与吐鲁番开战,而应该立刻召回宁国公,先查清楚案子再说。”
“内阁其他人呢?六部九卿呢?难道也是这个看法?”朱载酆问道。
石珤道:“回皇上,天下人都是这个看法。”
朱载酆突然又想起了宋兴刚刚的话:杨文正公为正朝堂风气而治奸佞王琼,此乃正人心而靖浮言之举,天下皆赞之。
“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王琼和宁国公都是先帝交托的辅政大臣,朕三年之内绝不动王琼,也不会动宁国公。”
“皇上!”杨一清大声喊道:“江山社稷,不可葬送于奸佞之手啊!”
面对杨一清,朱载酆丝毫不害怕,只弯下腰把脸侧到杨一清面前,冷笑道:“杨阁老,你难道忘了?朕还欠着你一顿酒,要在功成之日,请你喝呢。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只有盖棺之日才能定论。”
杨一清的心一下子就紧了起来,朱载酆道:“二位卿家莫要苦苦逼朕。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时不至,可强生否?”
这一次,皇帝没有搬出任何帮手,也不靠出让任何利益,单凭自己的权力顶住了两个内阁大学士的压力。
从此以后,他必须习惯以一人之智力,而抗天下人之智力。
……
晚间,坐在乾清宫御座上,小皇帝再一次传唤了宋兴,宋兴就这样奇迹般地从死牢中又被提了出来。
跪在御座下,宋兴放声大哭道:“皇爷,奴婢知错了……”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朱载酆一脸疲乏地坐在御座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之后,厂卫你就不要管了,让佛保去管。你就来乾清宫当差吧。”
宋兴愣住了,随即忍不住一阵狂喜,自己真的脱身了。
“你是个敢讲实话的,朕的身边需要一面镜子,不是科道言官那种,而是真正的镜子,让人一照就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奴婢谢皇爷恩典,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当差。”
接着,宋兴开始讲述一个新的故事:
杨一清其实并不着急要除王琼,真正着急的是石珤等清流,这些人给杨一清施加了压力,让他不得不从速采取行动。
杨一清其实就是一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两头都要顾,两头都要讨好。一方面,杨一清要尽力满足小皇帝的好恶,另一方面,他又要想方设法稳住杨党,这才能坐稳杨党领袖的地位。没有了王琼这个外部威胁,杨一清就有可能从正义联盟的盟主退化成长老,其他山头会止不住往外冒。
所以,皇帝今日既把杨一清挡了回去,杨一清顺势把锅甩给皇帝即可,两个人相当于打配合,共同糊弄清流。
清流们急于倒王的原因,在于江彬的守土开边之功。这次西域大战,文臣一点功劳也没有分到。如果让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以后的皇帝都会意识到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自己其实并不一定事事都需要靠文臣。
在西北决战前夕,清流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江彬拉回来的。满速儿不过疥癣之疾,武将才是社稷之患。
此外,王琼和江彬绑定在一起,只要江彬在一日,王琼就在一日。故而,王琼给江彬出了主意,让江彬打完吐鲁番之后,在去打鞑靼。江彬的使者不置可否,但从常理看,此事应该会成,因为大同巡抚张文锦就是王琼的人。
至于宋兴曾帮王琼哄骗魏德的事,宋兴供认不讳,说自己一开始只把此事当成王琼的请托,意在控制夏言,并未想到王琼可能借此离间皇帝和宁国公的关系。后来宋兴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再未亲近过王琼。
“王琼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小皇帝最后问道。
宋兴笑道:“回皇上的话。这个问题,您该问自己呀。”
朱载酆不由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只道:“是非对错,全都留给后人评说吧。”
……
十月无事。十一月,边关终于传来消息,江彬在吐鲁番击败满速儿,满速儿向东逃遁,投靠了鞑靼。
与此同时,陈九畴清田的事终于大体完成。恩威并施之下,各级将官不敢逆朝廷的政策,纷纷向外出售自己的田地,这些人宁愿把地卖给外人也不愿朝廷得手。陈九畴最后不得不动刀子,抓了几十人,三法司论罪徙三千里,抄没家资。
由此,前后共耗银仅五十万两之下,新编入军的无籍佃农都入了军户,奋武营和耀武营这两个皇帝直辖的团营基本实现了满编。
皇帝这是才下令逮捕兴王朱厚熜。
当锦衣卫拿着令牌前来兴王府抓人时,好家伙,兴王提前得到消息,跑了。锦衣卫只抓住了蒋王妃,其他的兴王心腹全都消失不见了。
皇帝大怒,恰逢边关又传来消息,说宁国公拒不班师,要驻扎大同进一步打击满速儿。得知此消息后,满朝震惊。小皇帝终于下令逮捕王琼。
王琼身着朝服,在文渊阁中被捕下狱。随后,锦衣卫蜂拥而出,围了王琼的府邸。消息一出,朝臣们振奋不已,京师百姓连放三天鞭炮,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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