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中，夏言辞官的奏疏早在半月前就已经递交朝廷，内阁火速批复，朝廷重新启用张钦为新任肃州巡抚，召夏言回朝待劾。如今，张钦已经在路上了。
季师爷此时步入书房中，只见夏言一脸轻松地坐在椅子上，早已收拾妥当。季师爷拱手笑道：“东翁此行一去，自有远大前途，老朽提前恭贺了。”
夏言摆摆手笑道：“待罪之人，有什么前途可言？如今的我，与一年前的陈九畴没有差别。话说前后两任巡抚俱被劾倒，肃州还真是个多事之地。”
季师爷捻须笑道：“肃州本无事。朝廷起封疆之狱，肃州方才多事。边讼误国，皆因诸公争斗而起。”
夏言长叹一声。“只怕夏某这一去……”
季师爷哈哈大笑，不由捻须道：“东翁不必担忧。肃州巡抚，你已卸任，后面的事就与你不相干了。京城一行，东翁必然无恙。回乡养几年名，往后便是平步青云了。”
夏言摇摇头笑道：“多承季先生吉言。我如今只相信一句话：可疑之利不可得，得之易时失之易。想我初来时，见陈九畴离任，百姓夹道相送，含泪而别。夏某离任之际，肃州百姓却无一人相送，真乃天差地别。不在地方为官一任，真不知天下事纷繁复杂，非庙堂之上高谈阔论可尽得也。”
季师爷正色道：“东翁能在肃州任上做满一年，直到江彬打完哈密之役，这便是无量功德。陈大人文武双全，事必躬亲，战功卓著，肃州百姓感其守土之德，这是看得见的功劳。东翁与陈大人却不同，若无东翁在身后相助，江彬不可能打赢这一仗，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老朽代肃州三十万百姓多谢夏公。”wap.xs74w.com
说罢，季师爷朝夏言深深一揖。
夏言立刻起身还礼。两人礼让过后，夏言问道：“我走以后，肃州之事何如？”
季师爷道：“夏公虽去，肃州之事却还未了。江彬经营此地一年有余，他在布局，老朽也在布局。嘉峪关守将赵载投靠了江彬，游击李昆、总兵彭浚却都投靠了另一个人。”
“谁？”
“皇上。”季师爷拱手道。
夏言目光一紧，不由点点头。
“王阁老的计划，季先生现在可以说与夏某听了吧？”
季师爷笑道：“家弟季本来信，只说宣府以西三边会乱，让老朽未雨绸缪，断了江彬的后路。消息是王守仁放出来的，具体怎么个乱法，我也说不清楚。最近有消息传来，说江彬意欲前往大同追击满速儿，还提议朝廷借机复套，此乃取死之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皇帝名正言顺诛江彬，就在宁夏、大同、宣府这三镇之间。”
“江彬如果不上套呢？”夏言疑惑道。
季师爷沉思片刻，只叹口气摇头道：“他不可能不上套，因为他无路可逃。与其困死在肃州，不如奋力一搏。”
……
江彬没有料到，皇帝居然直接撕破脸将王琼下狱，他的复套之议也没有在朝中泛起任何水花。
由于远在肃州前线，江彬对朝中动向了解得并不及时，真实情况并不如他自己想象得那般有利，满朝文武其实都只是在忍耐他，待他一打完哈密之役，倒王立刻开始，没有人会给他养寇自重的机会。王琼先前的那封信，也不过是给江彬画一张饼，安他的心而已。
得到消息后，江彬以最快的速度将有嫌疑的桂勇、许冒二人逮了起来，收了他们的兵权，稳定军心。如此一来，整个军队都是江彬自己的人马。
安边侯许泰前来大帐请示，却见江彬愁眉不展。圣旨已经下了，让西征大军即刻班师，但所有人都知道，江彬一旦回去，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许泰道：“皇上难道不会保大帅吗？”
江彬摇摇头道：“皇帝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况且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嫡系。当初处置钦差，咱们还是留下了首尾啊。”
许泰怒道：“呸！周尚文能发现什么首尾？那厮不过是为了脱罪，故意攀咬而已。”
“嘴长在人家身上。终究现在满朝上下无人能容我，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江彬扶额道。
客观来说，杀钦差这件事并不完全算错。如果让那钦差杨百之真的来了肃州前线瞎指挥，回去再一通弹劾，哈密这场仗就不用打了。王琼如果还在，江彬屁事没有。
但现在时移事易。王琼倒台，江彬的黑料自然就都被翻了出来，在朝中已然沸反盈天。
汉景帝仅凭几副盔甲，就可以杀太尉周亚夫，江彬已经在肃州盖皇宫了，换成汉景帝时也不知道够死多少回，更兼什么目无君上、胡言乱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后世不是有句名人名言吗？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昔时，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所以，如果哪一天皇帝真的要杀江彬，江彬自己大概也不会觉得冤枉，只会觉得这辈子活够了本，既没有虚度年华，也没有碌碌无为，下辈子还是应该这样度过。
许泰又道：“大帅乃定策功臣，又有收复哈密之功。皇帝这样做，乃是过河拆桥，他不怕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吗！”
江彬冷笑道：“本帅是窦宪，当今皇上就是汉和帝啊。”
永元元年，东汉的大将军窦宪北击匈奴，燕然勒石，回朝之后即被汉和帝处死。窦宪是和帝的干舅舅，和帝十岁即位，十三岁诛窦宪，两人的关系极类绍治和江彬。
许泰道：“既如此，咱们绝不能班师！王阁老一倒，宣府以西人心惶惶，正是需要大帅出面稳定局面、安定人心之时。有大帅在，大明的边关便能固若金汤！”
江彬的心砰砰直跳：“只怕，朝廷会发强兵来攻，边军也都心向朝廷，那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若是无有动作，文臣会以为我等好欺，届时更会变本加厉。这帮文臣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更清楚啊。”许泰道。
江彬摇头，冷声道：“师出无名。”
“天上已经掉下来了一个现成的名义。”许泰笑道。
“什么名义？”
许泰立刻从袖子中逃出一封信。江彬读罢，大吃一惊：“兴王居然已经逃到了大同？”
许泰立刻跪下，高声道：“大帅！兄弟们的荣华富贵，都看你的了。”
江彬痛苦地闭上眼。身边的这帮人是他的左膀右臂，撺掇他搞事时不遗余力。可真到了兵败的那一日，这些人随时可以判出门庭，改投他人。
可如果答应了朝廷的要求，自己还是没有活路。
盘算来，盘算去，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不遗余力把兵权握在自己手里。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看实力，只要手里有了兵，旁人就要投鼠忌器，自己就能活。
江彬沉声道：“咱们为朝廷守藩篱，绝不造反！”
许泰大喜道：“正是！咱们绝不造反！”
……
再说大同巡抚张文锦这几天坐立难安：王琼一倒，自己的乌纱帽已然保不住了。
朝廷还没有来得及处置他，却又传来好几个让人绝望的消息，一是有传闻说兴王朱厚熜从京师逃跑出来，乃是受了王琼余党的暗中相助。这样，兴王的逃跑路线就很确定了：要么是投奔大同巡抚张文锦，要么是投奔湖广巡抚席书。
按说兴王乃湖广人，逃回去自己老家显然更合情理，但传闻偏偏是说兴王已经来了大同。
张文锦立刻下令全城搜捕，却连影子都没有搜到。
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更让人绝望：江彬要来驻守大同！
一听到这消息，张文锦想自杀的心都有了。由于卷入了倒王漩涡，他如今迫切想与王党切割。鉴于江彬要来，张文锦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大同附近的军堡年久失修，尤以北口等五堡最为紧要，于是张文锦发徭役下令士卒连夜赶工修筑军事要塞。
巡抚老爷这一闹腾，士卒都不乐意了。边军卫所兵普遍缺粮缺饷，张文锦发两千余户驻守军堡，意图据宁国公于防线之外，士卒都不愿意前往驻守。
张文锦大怒，让参将贾鉴带兵拿着棍棒去督师。这位参将贾鉴也是个生性残暴之人，对手下卫所兵卒和民夫动辄杖打，惹得士卒们十分不满。
几个老人去巡抚衙门请愿，说自己家唯一的儿子被征召了，劳役繁重，生死不明，家里又无余粮，实在活不下去了。巡抚衙门的门子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打了出去。
这帮士卒也不是好惹的。张文锦不仁在先，休怪士卒们不义在后。士卒中有郭鉴、柳忠两位好汉，趁参将贾鉴不注意，提刀上前，一刀结果了贾鉴。
郭、柳二人登高振臂一呼，打算率众人去投鞑子。
张文锦这下吓傻了，赶紧让副总兵时陈、游击叶宗两个军官去招抚暴民。郭、柳二人以为朝廷放过他们了，于是又领着众军户们回家，谁知军户一散伙，张文锦便毁约，让捕快将郭、柳二人捉拿归案，准备杀他二人的头。
这下子犯了众怒，军户们人人自危，又聚集起来强攻大同城门，火烧府库，释放囚犯，把张文锦的巡抚衙门给围了。
还好张文锦聪明，提前翻墙逃到了博野王府。博野王是代王一系的二字郡王，如今当家的是第三代博野王朱俊，年方二十二岁。
造反的军户们纷纷朝王府围过来，向博野王索要巡抚张文锦。张文锦瑟瑟发抖，立刻跪在某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面前。
再看那少年是谁？却是兴王朱厚熜。
张文锦哭道：“兴王爷，救救小臣吧！小臣以前也是王阁老提拔的人，和您是一派的呀。”
作客博野王府的兴王朱厚熜笑道：“你既然是孤一派的人，前几日为何还要大肆搜捕，想逮住孤给谁邀功啊？”
博野王赶紧上前劝道：“兴王侄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朱厚熜笑道：“王叔，再不交出此人，府外的暴民就要火烧王宫了。”
“这……”
“此事交给侄儿处理，保证王叔高枕无忧。”说罢，朱厚熜摆摆手，陆松立刻上前，架起张文锦，抬手就是一刀，张文锦来不及错愕，便已人头落地。
博野王头一次看见这么血腥的场景，登时就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朱厚熜提着张文锦的头，迈步向前，命人打开大门，走出王府，对着围上来明火执仗的众人大声喊道：
“张文锦已经伏诛！”
领头从牢房里被救出来的郭鉴大声质问道：“你是何人？”
朱厚熜丝毫不祛，高声道：“我乃兴王朱厚熜，见众军户之义举，不由愤慨不已。张文锦乃大贪官，当今皇帝听信谗言，启用此人为巡抚，言而无信，残暴生灵，本王看不下去，故而让手下人杀之！”
郭荐一听来人是一个一字王，又见他身上穿的龙袍不似作假，不由大惊失色。再听这位王爷因不满巡抚所为，竟替众人杀了巡抚，实在大快人心，不由热泪盈眶，跪下高声唱道：
“苍天有眼，为咱们送来一个贤王啊！”
众军户也都纷纷跪下。
朱厚熜又道：“今日本王虽杀巡抚，但罪不至死。你等兵围王府，逼杀巡抚，已经造反。朝廷迟早要拿你们问罪，本王也救不了你们，你等快快逃命去吧。”
郭荐、柳忠两人起身，对朱厚熜道：“王爷容秉！我等实在是被逼无奈，这才起事。王爷一定要向朝廷陈说，救我等一命啊！”
众人也都纷纷道：“是啊，王爷乃青天大老爷，救救我等吧。”
朱厚熜愤慨道：“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猜忌本王。本王有性命之忧，这才逃难至此。没有人能救你们！快逃吧。”
郭荐、柳忠两人一听这话，都绝望到了极点。柳忠道：“我不逃！我祖上就是大同本地人，朝廷要是想拿我，我就战到底！”
一阵西风吹过，现场一片悲凉。
朱厚熜见气氛已经差不多了，这才道：“诸位有所不知。当今皇帝，其实是个伪帝，他不是真皇帝啊！大明的皇位本是孤所有，被人窃取，这才逃难至此！”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
“要想救你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本王登基称帝，把伪帝赶下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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