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提着只檀木食盒，步履轻快地走过游廊，探手推开了上房的槅扇。
此刻谢钰已经回府,正立在雪团睡着的小床边上，信手拿起放在春凳上的一只拨浪鼓,随意摇晃了几下,逗得雪团笑个不停。
“哥哥。”折枝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加了快些步子向他走去。wap.xs74w.com
直到走近了些，才发觉谢钰似是方从宫中下值不久,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肃重的官袍。
袖口与领口处云纹繁复，袍面上毛羽皓白的仙鹤昂首长唳,不染点尘。
与他手里握着的那只彩绘拨浪鼓格格不入。
“哥哥怎么官服都未换就逗起雪团来了？仔细他等会又将奶吐哥哥一身。”折枝忍着笑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这是小厨房里新蒸好、捣好的菜泥,折枝顺手带过来了。”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糟蹋了。”谢钰却并不十分在意,顺手将拨浪鼓放于床首，便将雪团抱起：“今日的菜泥都里都用了些什么？”
折枝打开食盒，从里头将还温热着的小碗拿出来,略想一想，便答道：“折枝听嬷嬷们说似乎用得是南瓜、胡萝卜与圆白菜。”
她说着，便以小银匙舀起一匙,喂到雪团嘴边。
雪团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嘴里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挥舞着小拳头在谢钰怀里闹腾了好一阵，将谢钰官袍上绣着的仙鹤都揉得发皱。
直至折枝觉得那勺子菜泥都快被窗畔的秋风吹凉了，打算重新换一勺的时候,雪团才终于张嘴,含住了小银匙,慢吞吞地将那勺菜泥吃了下去。
折枝眸光微亮，忙趁机又舀了一匙送过去。
雪团照吃不误。
折枝便这样一勺又一勺地喂了雪团小半碗，直至雪团吃饱，不肯再张嘴，只一个劲地往谢钰怀中拱了，这才将小银匙收回来。看着碗里剩下那些菜泥有些好奇道：“看着和米糊似的，真有这般好吃吗？”
“穗穗不妨试试。”谢钰轻笑。
折枝迟疑稍顷，便也舀起一匙送入口中，仔细尝了尝。
“穗穗觉得如何？”谢钰问她。
折枝皱眉将这一匙菜泥咽下去，又拿茶水漱了漱口，这才迟疑道：“一点味道也没有。”
既没有油也没有盐的，比他们曾在昙华寺里吃到的斋饭还要寡淡。
她说着，又舀起一匙来，递到谢钰唇畔：“不信哥哥也尝尝？”
“我信。”谢钰薄唇微抬，侧首避开了她递来的银匙：“小厨房第一回做菜泥的时候，我便尝过了。”
“那哥哥还骗折枝尝。”折枝轻哼了一声，将银匙与小碗一同放回食盒里，小声嘀咕道：“下回还是捣些梨子泥、苹果泥什么的吧。好歹有些甜味。”
谢钰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唇畔的笑意深了些：“穗穗是打算给雪团吃，还是自己吃？”
“当然是——”
折枝方启唇，便回过神来。
“也是，只要雪团不觉得难吃便好。”
她弯眉笑起来。
雪团还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看两人相视而笑，便也跟着‘咯咯’笑个不停，
“等再过几月，雪团也应当要学会说话了。”谢钰替雪团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襁褓，启唇问折枝：“穗穗打算先教他说些什么？”
折枝认真想了一想。
按理来说，教孩子的第一句话，应当是‘爹爹’，抑或是‘娘亲’——
“就教‘妹妹’吧。”折枝看着襁褓里的雪团，认真道：“发音简单，又是叠字，应当会容易些。”
“妹妹吗？”谢钰自襁褓间抬眼看向她，微微抬眉：“穗穗是想要第二个孩子了？”
折枝被他说中了心思，面上略微一烫，伸手轻攥了攥他的官袍袖口，小声道：“哥哥可还记得，当初折枝怀雪团的时候，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可都是双份的。”
谢钰颔首：“记得。”
男孩的一份，女孩的一份。
只是后来生了雪团，女孩的那份没能用上，折枝便将那些小衣服藏进了衣箱里。
前些日子，他也曾见过折枝偷偷翻看，却不曾想，是动了再要个女孩的心思。
谢钰随之忆起折枝生产时的情形，眸底似有暗色一转即逝。
“穗穗是不喜欢雪团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自然是喜欢的。”折枝轻碰了碰雪团白嫩的小脸，指尖传来的绵软触感令她的神色都软了下来：“折枝只是想给雪团添个妹妹了。”
她想着崔白家的那个小姑娘，憧憬地轻声道：“女孩多可爱啊，小时候粉雕玉琢得像是软和的米团子。待长大些了，柔软的乌发垂到肩上，折枝便能给她梳各种模样的小发髻，戴各种玉制的发簪和花钿。”
“折枝连小名都想好了，就叫做雪绒。绒花的绒。”
谢钰看着她期许的模样，似也渐渐想起折枝小时候玲珑可爱的模样，眸底的神色松动了几分，但语声仍旧似平淡：“穗穗就这样笃定，下个孩子定是女孩？”
“若还是个男孩呢？”谢钰皱眉：“难道穗穗就要这样一直再生下去？”
折枝倒没想过这茬，一时也是微愣了一愣。
稍顷，她抬手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杏花眸里的神情愈见柔和。
“折枝梦到过，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笑了笑，伸手勾起了谢钰的尾指：“哥哥，我们就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就一个，不再多要。”
她说着，生怕谢钰不答应，又轻声道：“折枝听嬷嬷们说过，第一胎素来艰难。等到第二胎的时候，便没有这般凶险了。”
谢钰皱眉，将手自她的素手里抽回来，抱着雪团往小床那行去，垂下羽睫不让她看清自己眸底的神色。
“雪团还小，你的身子也还未完全恢复。这桩事，等过些时日再商量不迟。”他只是淡声道。
“哥哥——”
折枝有些失落地轻唤了他一声，见他并不作答，似也明白过来他今日是不肯松口。
便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抬步跟着谢钰过去，一同将雪团放在他的小床上，动作轻柔地盖上薄被。
夜风自敞开的长窗见吹来，已带着秋节时的寒凉。
折枝提雪团重新掖了掖备轿，看着雪团身上的新换的衣裳，细细想着——
趁着这几日得空，她也应当给雪团准备起冬日里的小袄来了。
兴许，还能抽空给谢钰绣个扇坠。
*
因是给雪团做的衣裳，折枝自然格外用心些。
布料用得是最柔软的雪绵，刺绣也刻意只绣在最外头一件小袄上，贴身的衣裳皆是纯色的，且针脚细密，还细细藏好了线头，不让粗粝处碰上了雪团幼嫩的肌肤。
故而这两件小袄也做得格外的久些，待折枝将最后一道针脚收住时，庭院中的桂香已不知何时由清淡转为馥郁。
而今夜，似乎格外浓烈些。
还隐隐带着些浓醇的酒香。
折枝有些疑惑地翕了翕鼻子，刚转过眼去，便见谢钰持一只玉壶站在窗楣外。
玉壶的盖子已被打开，里头散出的酒香浓醇，还带着几分桂花特有的甜香。
窗楣上，搁着一双玉盏。
“新酿的桂花甜酒，穗穗可要尝些？”谢钰立在月色下，眸底笑意淡淡。
折枝的酒量素来不好，却总是爱跟着谢钰小酌一些。
如今听他这般邀请，便将手里的小袄连同针线一同搁下，走到长窗畔接过谢钰手中的玉壶，往玉盏里倒了满满两盏，执起其中的一盏缓缓啜饮着。
桂花特有的甜香与浓醇酒香一同在唇齿间化开，像是要将秋夜的清寒驱散。
折枝连饮了几盏，直至雪腮上微微浮起红晕了，这才将身子伏在窗楣上，抬眼望着谢钰。
“雪团呢？”她笑着问道。
“由奶娘带着，在偏房里睡下了。”谢钰将手中的酒盏搁下，动作轻捷地逾窗进来，长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她的唇上，语声也低如窗外清淡的月色：“别吵醒他。”
不然又要辜负了良夜。
折枝也轻轻点头，悄悄将敞开的长窗掩上。
谢钰随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行至锦榻前。
红帐无声垂落，折枝躺在柔软的锦被上抬眼望着谢钰，弯眉笑着问他：“今夜哥哥也是喝了避子汤才来的？”
谢钰解着领口玉扣的长指略微一顿，皱眉低声：“妹妹在说些什么？”
“上回折枝去小厨房里给雪团拿菜泥的时候，看到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药渣了。”折枝抬手，替他将领口系着的玉扣解开：“折枝，雪团与哥哥近日里身子皆无恙。想来想去，也唯有避子汤了。”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谢钰身上的襕袍无声坠在榻间，半掩住折枝鲜艳的红裙。
折枝抬手环上他的颈，轻咬了咬他的耳廓，小声道：“哥哥将避子汤断了可好？”
谢钰的眸色微深，并未作答，只是抬手解开了折枝腰间系着的丝绦。
那微寒的长指随着丝绦垂落，拂开潋滟红裙，惹得折枝羽睫一颤，呼吸随之紊乱了几分。
“哥哥等等。”她慌忙垂下指尖，握住谢钰的大手：“哥哥还没有答应折枝。”
谢钰反握住她的皓腕，俯身看进她那双潋滟的杏花眸里：“我已经问过崔白——生产之事，因人而异。谁也无法断定会发生什么。”
他皱眉：“当初得雪团已是意外之事，如今穗穗又何必再以身涉险。”
“可折枝还想要个女儿。”折枝轻瞬了瞬目，以指尖挠了挠他的掌心，软声与他商量：“哥哥不若问问雪团，雪团也一定想要个妹妹。”
谢钰闻言微微抬眉：“雪团还不满一岁，甚至还未学会唤人，要怎么问他？”
折枝却笑起来：“这还不简单。”
“从今日起，哥哥与折枝一同教雪团唤人。哥哥教他唤爹爹，折枝教他唤妹妹。若是折枝赢了，哥哥便将避子汤断了。”
谢钰垂眼看着她，似是思忖了一阵，终是缓缓启唇道：“若是穗穗输了——”
折枝忙接口道：“若是折枝输了，往后决口不提再要孩子的事。”
折枝说罢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见谢钰似还在斟酌，便侧过身去，将他抵在榻上，轻吻了吻他的薄唇，软声央道：“哥哥就迁就折枝一回，就这一回——”
谢钰起初的时候并不答话，直至折枝猫儿似地拿脸蹭他。
还一直在他的耳畔软声重复着这句话。
一把柔软的乌发便散在他的颈间，随着折枝的动作而轻盈拂过，酥痒得令人维持不住面上疏淡的神情。
谢钰终是拿她无法，只得阖眼淡声道：“只此一次，且穗穗可要愿赌服输。”
折枝这才弯眉笑起来，俯身吻上他的薄唇。
*
自那夜之后，折枝可谓是一得空便寻着机会教雪团唤妹妹这两个字。
做女红的时候教，沐完发的时候教，便连看话本子的时候，还要顺口念上几声。
谢钰也将批公文用的长案挪到了雪团的小床边上。
时常是手中批阅着公文，还记得淡声教雪团唤一声爹爹。
两人便这样明里暗里地较着劲，而雪团却不懂，只是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等他们念得次数多了，便好奇地扭动着自己的小身子，一会踢踢腿，一会挥挥自己的小拳头。直至累了便在小床上睡过去，倒成了府邸了最自在的人。
等到庭院里金桂落尽，天气转寒的时候，教雪团唤人已成了彼此的习惯。
而雪团第一次开口，亦是在深秋时一个寻常日子里。
彼时谢钰正在炉火旁给雪团换一件厚实的小袄，而折枝便拿着只布兔子逗雪团笑，借此让雪团不要淘气，也好让谢钰换得顺利些。
“妹妹。”折枝一如既往地顺口教着雪团。
而谢钰正仔细地将雪团藕节似的手臂放进衣袖里，便没有启唇说话。
“妹、妹妹——”
一声软绵绵的奶气嗓音响在上房内，令两人皆是一愣。
折枝又惊又喜地看向窝在谢钰膝上，正伸着小手去够布兔子的雪团，忙将手抬高了些，轻声哄道：“雪团，再唤一声。”
雪团便对着她手里拿着的布兔子，奶声奶气地继续唤道：“妹、妹妹。”
折枝笑着将布兔子递给雪团抱着，抬眼望向谢钰：“哥哥可愿赌服输了？”
谢钰长指微顿，还是将手中的小袄给雪团穿好，这才皱眉启唇道：“他是对着布兔子唤的妹妹，根本不知这两字的意思。穗穗这便下定论，是否草率了些？”
“这有什么？”折枝看着谢钰，笑得眉眼弯弯的：“等雪团有妹妹了，不就知道了？”
她说着，凑上前去，看进谢钰那双清眸里，拿指尖轻碰了碰她勾过的尾指，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哥哥不会是想赖账吧？”
“答应过你的事，我何时反悔过？”谢钰侧过脸去，低声道：“避子汤，今日便断。”
折枝这才笑起来：“那便一言为定。”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院内渐次起了华灯。
折枝入夜时便将雪团交由奶娘带着往偏房里睡下。自个则早早便洗沐过，换上了柔软的寝衣躺在榻上，静静等着。
房内安静得可以听见谢钰撩起红帐那轻微的声响。
明亮月色下，折枝望见他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襕袍，手上拿着一段鲜艳的红绸。
折枝轻瞬了瞬目，将皓腕叠在一处递过去。
谢钰轻笑了一声，俯下身来，将红绸覆在她的眼上，系在如云的鸦发间。
眼前的光线随之暗淡下来，折枝还未来得及习惯，便觉得身子一轻，似是被打横抱起。
折枝便抬手环上他的颈，小声问他：“哥哥打算带折枝去哪？”
“穗穗可以试着猜上一二。”谢钰低醇的语声落在上首，带着淡淡的笑音。
折枝在红绸后面轻瞬了瞬目，慵然往谢钰的怀中团了一团，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上眼睛：“折枝可不猜。猜错了，哥哥又要换着法子折腾折枝。”
“反正等到了地方自会知道。”
谢钰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作答，步伐微微一顿，稍顷仍是低笑出声：“穗穗倒是乖觉。”
他的话音落下，折枝身上随之一重，有绒绒触感拂过她的下颌。
应当是谢钰替她披上了放在春凳上那件兔绒斗篷。
随着一道槅扇开启的声音响起，深秋寒凉的夜风迎面吹来，被厚重的斗篷尽数隔绝在外，只拂动折枝垂落的鸦发轻轻摇曳。
折枝将脸埋在厚密的风毛里，侧耳听着外头的响动。
深秋的夜里已没有虫鸣，骏马的呼气声便变得格外明朗。
折枝还听见车帘一起又一落，继而银鞭一响，骏马长嘶扬蹄，带着轩车踏着夜色飞驰而去。
谢钰要带她去的地方似乎极远，远得他都从屉子里翻出了话本子，接着昨夜未曾念完的地方，为她轻声念了下去。
直至念到末页，马蹄声才徐徐停落。
谢钰将她从轩车上抱下。
夜风拂过她垂落在谢钰臂弯间的乌发，带来淡淡的凉意。身畔似有水声轻微而起。
“哥哥可以放折枝下来了吗？”折枝试着问道。
谢钰却没有回答她。
直至又是半盏茶的光景过去，谢钰才终于抬手，将缚在她眼上的红绸解下。
折枝下意识地睁开眼来。
先望见的是天穹上高悬着的那轮明月。
今夜的月色旖旎，月辉清澈，照得天地一片莹白。
折枝有些入神地看了一阵，方垂下眼去，看向身畔。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坐在一叶扁舟上。而谢钰立在她的身旁，手持长篙，已将扁舟渡至江心。
“明月江。”折枝认出此处，拢着身上的兔绒斗篷笑望向他：“折枝记得这里，不远处还有一方芦苇荡。”
她当时就是在明月江上，与谢钰道别。
而那一场芦花雪，她至今难忘。
谢钰薄唇轻抬，低应了一声，长篙往水中一点，扁舟便顺着水波行入芦苇荡中。
深秋时的芦苇已由青转黄，愈显得低垂穗子洁白如羽。芦花于月色中飘摇散落，似一场风吹雪。
“妹妹可还记得，当初自己在明月江上唱过的小调？”谢钰立在船心，低声问她。
折枝自然记得。
‘与君同船渡，达岸各自归。’
那首小调，是荆县里的姑娘们唱给情郎送别的。
折枝轻轻笑起来。
她从船尾站起身来，踏着摇晃的小舟走到他跟前，踮足捻走他发上一朵芦花簪在自己的鸦发间，笑得眉眼弯弯的：“折枝不记得了。”
她略停了一停，又拿指尖轻碰了碰他的掌心，语声柔软：“若是哥哥想听，折枝再给哥哥唱一首新的。”
“好。”
谢钰俯身，轻吻上她发间那朵洁白芦花。
折枝执起他的手，一同坐在小舟上，垂眼往四面看去。
见小舟上没有古琴，便将素手放在船侧上，以指尖轻叩着木制的船舷，唱起盛京城里的女儿家都听过的那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①。
折枝知道这首古曲的曲意。
——芦苇密密又苍苍，晶莹露水结成霜。我的心上人，伫立在那河岸旁②。
折枝停住了唱词。
谢钰垂眼深看着她，剔羽般的眉梢微抬，似在询问她为何戛然而止。
“折枝想了想，终究是有些词不达意。不如不唱。”折枝将自己团进他的怀中，仰头望向他。那双杏花眸里似也染上了明月清辉，如澄明江水，清晰映出他的倒影：“折枝的心上人不在河岸旁。”
她笑起来，眸底映着的明月也随之晃荡。
“他在小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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