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脸上冰凉一片,是未干的泪痕。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被黄昏金色的暖阳填满了,感觉既怅惘又圆满。
她怔怔地躺了会儿,随即坐起身,揩去泪痕,撩开纱帐,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她床边的少年。
若木双眸紧阖,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酣甜的梦乡。
片刻后,祂的长睫如蝴蝶振翅般轻轻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祂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定定地看了冷嫣一会儿,方才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冷嫣道:“刚醒不久。”
她回想之前的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将姬少殷和沈留夷两人赶走,之后的事便全无印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若木心念微动,一推算时日,他们一场梦竟然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前你在地下宫室里晕倒了,”若木道,“是石红药他们先发现的。”
祂觑了觑她神情,见她不似记得梦中事,便也只字不提。
冷嫣点了点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然后试着行气。
她感到丹田和经脉中充盈着干净精纯的灵力,与她亡魂加傀儡躯凶戾阴寒的气息大不相同,却并不相冲,她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树精又输了许多灵力给她。
祂不会平白无故地输那么多灵力给她,冷嫣略一思索,便猜出端倪,她问道:“我走火入魔了?”
若木答道:“差不多。”
冷嫣道:“多谢。”
若木挑了挑眉:“本座缺你这声谢?”
冷嫣点点头,注视着祂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那以后便不说了。”
这一笑就如春风吹动花蕊,拂过春水,让人心里也荡起了涟漪。
若木还从未见她清醒时这样毫无保留毫无阴霾地笑过,不由微怔,半晌才想起正事:“对了,你近来可曾碰过阴煞雾?”
冷嫣不明所以:“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去碰阴煞雾?”
若木若有所思道:“救姬少殷那两回呢?”
冷嫣道:“那点煞雾不久就除尽了。怎么了?”
若木想了想,还是将她走火入魔时神魂中大量涌出阴煞雾的事告诉了她。
冷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木忖道:“我想回趟归墟。”
冷嫣道:“灵力不够了?”
若木恼羞成怒:“当然不是,本座的灵力多得用不完。”
祂的灵力没有自己宣称的那样多,但也绝对够用了,只是祂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多,冷嫣神魂中莫名涌出的阴煞气、梦里那太过真实的姬玉京的记忆……有太多难以索解之事。
身为神树之灵,祂与本体一直存在着某种联系,方才自梦中醒来,祂心底便有个声音在召唤祂回去。
祂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等着祂,所以祂必须尽快回去一趟。
“是别的事。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祂抬了抬下颌道。
冷嫣眼中浮现出笑意,故作严肃道:“应付不大来。”
若木一噎。
冷嫣笑道:“不过神尊的事要紧,我会小心的。”
她向床柱上一靠,侧头望着祂,目光柔软,声音也柔软:“你也小心,我等你回来。”
若木心头重重地一跳,一场梦之后,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不等祂想明白,冷嫣拿起枕边的乾坤袋,伸手进去掏了掏,掏出一张金箔和一把银剪刀。
她大刀阔斧地一通剪,不一会儿手里便出现一条金色的东西,像蚯蚓又像泥鳅,头上顶着一长一短两只脚,嘴边还有两条细细的须须。
若木见她剪过无数丑东西,这么丑绝人寰的也是第一次见。
冷嫣放下剪刀,捏着那丑东西,歪着头端详了会儿,似乎还挺欣赏。
她捏了个诀,又朝那纸剪的东西吹了口气,只听“轰”一声雷鸣般的震响,那东西竟化作一条赤金色的小龙,绕着殿中的石柱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一团圆球形的闪电,竟和梦中的赤金色应龙有几分相似,不过要幼小得多,充其量只能算条小奶龙。
若木心头一突:“这是什么?”
冷嫣道:“小猫小狗是活物,去不了归墟,堂堂神尊总不能连个坐骑都没有。”
若木道:“为什么是龙?”
冷嫣理所当然:“看起来威风,而且金灿灿的显富贵,衬你。”
神尊看了眼身子肥短,满殿撒欢的小金龙,显然对威风和富贵有不同的见解。
冷嫣向傀儡龙招了招手,金龙立即飞到她床边,她捏了捏长短不一的肉角:“乖乖听神尊的话,早点把祂带回来。”
小龙奶声奶气地啸叫了一声。
冷嫣捏了个诀,小龙立即变回金箔飘回她手中。她将傀儡龙递给若木:“早点回来。”
若木接过看了看,竟莫名其妙地看出两分顺眼来。
祂将傀儡龙仔细地收进袖子里,站起身:“本座走了。”
若木走后,冷嫣起床沐浴更衣,刚收拾停当,石红药便带着依依来了,见她已醒转过来且一切如常,方才松了一口气。
冷嫣宽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把依依从她身上扒拉开,青溪也提了食盒来了。
冷嫣一边用早膳,一边查看她部署在各大宗门和赤地魔域的傀儡人传来的消息——她在重玄的身份已瞒不下去,好在有了不是傀儡胜似傀儡的冷耀祖,省了她不少力气。
她拿起冷耀祖传来的信笺扫了一眼,重玄近日的大事小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罗列在信上,简直是巨细靡遗,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属夏侯俨亲自率领一干弟子、联合几大宗门高手,共同攻打魔域之事。
掌门亲征,声势自然浩大,这回他拉拢了一向与重玄亲善的三个大宗门,总共集结了十艘战船,三四百名修士,单化神期的高手便有二十多人,看来是志在必得。
赤地贫瘠荒凉,不过几座魔城,税赋有限,还三不五时要闹一场叛乱,冷嫣看他们这阵势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是冲着偃师宗神宫和她来的。
她放下信函,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案,一边思考着。
她其实并不太了解夏侯俨,重玄几个峰主中,别人的性情、弱点她都摸得一清二楚,只有夏侯俨面目模糊。
他的修为、才干,在历任掌门中都属平平,数百年来身为掌门没什么建树,但要说他哪里做得不好,似乎也说不出来。他不贪婪,没有太大权欲,长年被凌霄恒压着、活在师弟的阴影下也不见他如何怨恨。
他虽然暗中派谢汋做了许多事,但也不见他中饱私囊。但要说他如何大公无私,为了宗门披肝沥胆,也是完全没有的事。
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蒙着眼睛,拉着重玄这块大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转。若非要给他下个判断,大约只有“平庸”两字。
但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冷嫣将其它几大宗门的傀儡人或内奸传来的信息汇总起来,发现这次夏侯俨集结的大能中有不少阵法高手。
她从未听说夏侯俨在阵法上有什么突出的造诣。
她捏了捏眉心,将信笺一封封收到箧笥中,然后开始部署赤地的傀儡兵力。
……
逃出偃师宗后,姬少殷带着沈留夷在茫茫沙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没有向宗门传信,也没有御剑赶回宗门,原本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成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而前尘往事却像梦魇中爬出的巨兽,盘踞在他全新的人生中,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愿意怀疑师父和其他长辈,但无法自欺欺人,对那狰狞黑暗的巨兽视而不见。
他不自觉地想逃避,逃避真相,逃避痛苦,但他不能逃,这是他欠姬玉京的。
何况他身边还有沈留夷。
沈留夷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没有怨言,也不说一句话。在他面前,她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不敢与他交谈,不敢与他对视,他偶尔回头对上她的眼睛,都会看见里面充满了惊恐、畏怯和不安。
姬少殷知道原因,任谁被别人看见自己最不堪最丑恶的一面,都无法再面对那人。
他想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劝慰,他们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而师妹是受他牵连才落到这种境地的,这是最让姬少殷愧疚的事。
他们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在沙碛中游荡到天明。
晨光将白色沙海映得明亮耀眼好似雪原。
直到这时,姬少殷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沈师妹,你想回宗门么?”他的声音嘶哑,好像被沙砾磨了千万次。
沈留夷两行眼泪顿时落了下来,点点头:“小师兄,我想回去的。”
仿佛生怕他拒绝,她慌忙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把她的事说出去的,不管谁来问,我只说从头到尾被关着,一个人也没见着。”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姬少殷的心脏一阵揪紧。
“好,我这就给师父传音。”他一边说一边施了个传音咒。
夏侯俨得知两人脱困,自是惊喜交加:“你们两人可曾受伤?”
姬少殷道:“只是些皮外伤,师尊无须挂怀。”
夏侯俨又问了他们的方位,欣然道:“为师正好快到赤地附近,你们在原地歇息,等为师来接应,余事见面再说。”
那语气中熟悉的殷切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痛了他。
姬少殷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道了一声“师尊保重”,断开了传音。
不出一个时辰,重玄的飞舟便出现在天际。
姬少殷扶着沈留夷登上飞舟,夏侯俨亲自下到甲板上。
姬少殷一见那飞舟的制式,便知这是造价不菲的战船,舱底蕴藏着大量灵力,无论是布阵还是交战都威力无穷。
他暗暗一惊,问夏侯俨道:“师尊此次前来赤地所为何事?”
夏侯俨道:“赤地叛乱久未平息,再拖下去人心乱离,为师这次是带兵亲征。”
他顿了顿,笑道:“这只是其中一艘,其余九艘还在途中。”
姬少殷听了越发心惊,他也知道攻打赤地几个魔城根本用不着这样的阵仗,他们的目标当然是偃师宗。
脑海中有个身影浮现出来,他强自镇定:“预祝师尊旗开得胜。”
夏侯俨笑着将他们迎入舱房中,嘘寒问暖一番,又替两人探了脉息,见并不大碍,便放下心来。
他见沈留夷神思不属,形容憔悴,料想她胆子小不经事受了惊吓,便即吩咐仙侍伺候她回房沐浴歇息。
待沈留夷离去,夏侯俨屏退了侍从,掩上舱门,又设了个隔音阵,这才向徒弟道:“少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几日被关押在何处?又是怎么逃脱的?”
姬少殷眉头微微一蹙:“弟子觉察苏剑翘身份可疑,便将她叫到院中问话,谁知她修为远在弟子之上,不知用了什么阵法,将弟子和沈师妹传到一处地下囚室中关押。昨夜又不知为何将我等扔在沙碛中。”
夏侯俨沉吟道:“这么说来,你们对自己身处何地一无所知?”
姬少殷道:“那囚室伸手不见五指,苏剑翘将弟子两人投入囚室中后便再未露过脸。不过弟子探查过方位,应当在赤地附近的沙碛中。”
夏侯俨目光微动:“你发现苏剑翘可疑,为何不先告诉为师?”
姬少殷垂下眼帘:“是弟子优柔寡断,想着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夏侯俨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宽和道:“少殷,你就是太善良了,不过也不能怪你,那些人的鬼蜮伎俩确实防不胜防。”
姬少殷道:“弟子受教。”
夏侯俨又道:“其实你们被掳走那日,为师本来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道:“神君打算正式任命你为继任昆仑君,此外我们几人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你担任一峰之主。”
姬少殷大感意外:“弟子修为浅薄,怎能当此大任?”
夏侯俨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为师知道你道心坚定远胜众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能为都是磨炼出来的,何况这是我们几个峰主一起商议后定下的,你不必担心不能服众。”
他顿了顿:“你在飞舟上歇息半日,然后尽快回宗门赴任吧。”
姬少殷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还未将当年的事情调查清楚,怎能不明不白地当了继任昆仑君和峰主?
他心里还有一重隐秘的担忧,若是成为峰主,他和那玄衣女子便无可避免要兵戈相向。
但是抵死不从一定会惹来怀疑,他只有先行缓兵之计。
打定了主意,姬少殷行个礼道:“师尊出征赤地,弟子不能袖手旁观,恳请师尊允准弟子留在此地助师尊一臂之力。”
夏侯俨打量着徒弟年轻俊朗的脸庞,沉吟半晌,颔首道:“也好,不瞒你说,为师此次出征名义上是去赤地平叛,其实是要寻找偃师宗老巢,将那些妖人一网打尽。你正欠缺些经验,跟着为师历练历练也好。”
姬少殷虽已猜到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听他亲口说出仍旧免不了脸色一白。
夏侯俨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你脸色不太好,为师叫人送些安神的汤药来,你服下安心睡一觉。”
姬少殷道了谢,恭恭敬敬将夏侯俨送到门外,忽然想起沈留夷,于是道:“师尊,沈师妹这次受了惊吓,能否恳请师尊遣人送她先回宗门休养?”
夏侯俨点点头:“应当的,你放心,为师去安排。”
……
沈留夷服了一剂凝神汤,一觉安睡到黄昏,幻境里那些恐怖的记忆总算淡去了些。
就在这时,忽听“吱嘎”一声,她的舱门从外打开,一个仙侍走进来:“沈仙子醒了?”
沈留夷认出她是掌门院的人,时常在夏侯俨左右侍奉,遂问道:“可是掌门师伯有何吩咐?”
仙侍道:“掌门有请仙子。”
沈留夷不疑有他,跟着她出了门。
夏侯俨的舱房在顶上,那仙侍却带着她往下走。
一直下到甲板上,沈留夷有些纳闷:“师伯在哪里接见我?”
话音未落,她脚下忽然一空,原来她所站的地方竟然有一道暗门,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掉了下去。
那甲板转眼之间恢复如初,任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有道门。
沈留夷跌坐在坚硬的地面上,脚踝传来钻心的痛楚,疼得她直抽冷气。
她一边揉着脚踝一边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然而周遭一片漆黑,鼻端萦绕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水腥气。
她心里害怕,朝着头顶喊道:“来人——救救我——”
就在这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鲛珠的冷光,光晕里慢慢显现出一张人脸,光晕很小,只照出那人的头脸,因此那张脸就像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夏侯俨,可与平日端严又亲切的掌门师伯判若两人,一张脸上空洞洞的全无表情,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沈留夷只觉噩梦重临,忍不住尖叫起来。
夏侯俨冷冷道:“想活命的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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