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刺耳的狗吠已经远远地从山下传了过来。
陆府中的狗，自然熟悉主人的味道。曲远辞道：“务观，我们互换外衫、分头行动，太阳下山后回到这片树林集合。”
他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在身旁树干上画了个记号。
陆游道：“好！”
幸好他们俩身量相差无几，换好衣服后便一左一右出发。
曲远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谨慎地在前山树林里前行，企图混淆视听。水声哗哗，面前正是一条山间飞瀑，流量不大，最后注入一个水雾弥漫的石潭。
曲远辞在前山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圈，随后把外衫一脱，远远扔到了山下。
他径直走向石潭，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藏到石头后面，毛球惊恐地说道：“你要干什么？”
曲远辞语气平淡地答道：“我得把陆游的气味冲刷干净。”毛球需要下水吗？曲远辞有点不太肯定，谨慎起见，还是冲一冲吧。
和所有的猫咪一样，毛球很爱干净，同时也很讨厌近水。但是它的主人实在太强势了，小猫咪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它在曲远辞脑海里吱哇乱叫，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曲远辞抱着疯狂挣扎的小猫，一步一步往寒潭走去。水雾浓重，摸不清水潭有多深，他挨着岸边，仔细地清洗着毛球。
小猫认命了，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成为落汤猫。
洗好毛球后，曲远辞把它放在自己的左肩窝上。只是这样左手便动不了了，洗起来未免太慢，曲远辞想了想，把毛球转移到自己的头上，这样又安全，又不会妨碍动作。
少年脑袋上顶着一团湿漉漉的毛球，迅速地掬水浇湿自己。感觉差不多了，他把毛球裹到干燥的衣服堆里，让小猫尽量干爽，再穿上湿了一半的旧衣。
待会时间若是充裕，也可以叫陆务观过来洗洗，曲远辞想。
浑身还带着湿意的毛球忽然道：“不好了，凤凰来了。”
曲远辞举目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异状，又问：“怎么回事？”
毛球不语，认真听了片刻，道：“簪中的凤凰与陆务观关系匪浅，他在山中待久了，把凤凰引来了。”
不久前凤凰灵识才刚回归躯体，这么快便恢复法力了么？
曲远辞皱眉，只听深山中一声清越的啼叫，从陆务观离开的方向远远传来。
淡定如他也不禁皱眉，前有狗，后有凤凰，上面有个大师，下面还有亲娘，陆务观可真是无处可藏。
太阳怎么还没下山？
凤凰又啼叫了，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看来它在空中一直跟着陆游，陆游根本摆脱不掉。
曲远辞心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转移凤凰的注意力吗？
他加快脚步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陆府的家丁也听到了凤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hTtPs://wap.xs74w.com
好在陆游反应也很快，第一时间便走回树林，两人恰好碰上面了。
曲远辞一抬头，凤凰的身形比梦境中缩小了许多，跟寻常的大鹅没什么区别。
它见陆游停下，便收起翅膀栖在树梢，长吟了一声。
激越鸟啼在深山里传得很远，引来回声阵阵，陆游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我随他们回去，杨兄待我走了再下山吧。”
树林中已隐约可听见脚步声，树梢上的凤凰引吭长鸣，忽然振翅往山下飞去。它一身赤红，如同火焰划破长空，树林中的追兵以为陆游往山下跑了，纷纷调转方向，随着凤凰一起追去。
曲远辞感觉此事便是破局的关键，若是陆游随着他娘亲回府，便无法圆憾了。他果断道：“陆兄，往上走。”
山下已全是追兵，再无退路，陆游点了点头，依言地往上奔去。
前山坡度平缓，两人一顿狂奔，远远地便看见了喜鹊寺的正门。将近黄昏，香客都已离去，只剩两个僧人一左一右地扫着石阶上的落叶。
犬吠声远远响起，逐渐往山上靠近。
陆游的母亲正走到半山腰，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凤凰，便见府中的家丁气喘吁吁地从山上赶下来，追着那凤凰跑去。
她挥手制止道：“你们二人，去山下看看怎么回事。其余人等，带着狗继续往山上搜！”
她想了想，跟脚力最好的小厮说道：“你直接去喜鹊寺，拜托元空大师留意一下少爷的踪迹。”
原本阵型涣散的家丁重整旗鼓，井井有条地再次搜寻。
若是今晚寻不到陆游，明天清早他一定会想办法混出城去。今天能堵住他纯粹是因为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是陆游混入了平民百姓之中，乔装打扮出城去，那便不好找了。
她打定主意，今夜宁愿叨扰元空大师，也要把儿子找出来。
喜鹊寺内，唐婉一声娇呼，门外的丫鬟连忙进去，问道：“小姐，怎么了？”
屏风后的少女脸色苍白，满额冷汗，虚弱得如同一张宣纸，她捂着肩头，难受地蹙起了眉。
瘦小的丫鬟试图把她扶起来，却只引来了声声痛呼，唐婉蹙眉艰难道：“去，去找娘亲……”
丫鬟一咬牙，把她扶到了床上，转身跑了出去。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只余唐婉肩上的斑斑血迹。
夕阳余晖散落枝叶间，陆夫人领着三五家丁，沿着石阶走到了喜鹊寺前门。
门前扫地的僧人认得她，合掌阻拦道：“天色已晚，夫人明日再来吧。”
他说话间，喜鹊寺内传出悠远钟声，惊起一群鸟雀。
陆夫人正眼都没赏他一个，说道：“我要见元空方丈，谁敢拦我？”
僧人知她与方丈相交甚好，正为难间，陆夫人冷笑一声，把他推开，径直走进了寺内。
寺庙中做晚课的和尚都颇为好奇地看着她，陆夫人丝毫不把这些目光放在眼里，她目标明确地往方丈的禅房走去。
方丈也是山阴人，与她青梅竹马，后来她听从族中的安排，嫁入陆家，男子悲痛欲绝，不久后落发出家。陆夫人随丈夫住到了临安，元空也搬来了喜鹊寺。
他于佛经一道悟性很高，举办过的讲经会影响都很大，信徒众多，所以年纪轻轻便成了方丈。
今年唐家来临安找她，陆夫人不愿让儿子和唐婉见面，便安排她们住到了喜鹊寺里，美其名曰让方丈大人净化一下唐婉肩头的妖纹。
她风风火火地走到禅房外，里面却空无一人，洒扫的僧人告知：“夫人的侄女旧疾复发，方丈过去察看了。”
早不发，迟不发，偏偏挑着有急事的时候，陆夫人又急又怒，当时元空说这侄女克陆家还真没有冤枉她。
她一言不发，黑着脸往客舍走去。
唐婉肩上的凤凰流血不止，她身受剧痛，咬牙强忍，愣是没有发出一句呻/吟。
唐夫人心痛万分，只是元空仍沉吟不语，她只能握着女儿的手，红着眼睛安慰道：“乖，娘亲在，没事的。”
唐婉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颤着嘴唇仰着头，小声道：“若是女儿不孝，熬不过去这一遭，劳烦母亲把床下书稿交与表哥。”
这话深深刺痛了唐夫人的心，她叹道：“傻丫头，何苦呢？”
陆家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的小家小户看在眼里，陆夫人眼中只有临安的贵女，再出众的才华，又算得了什么呢？
肩上刺痛阵阵传来，血又浸透了一块棉巾，唐婉无力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元空念道：“阿弥陀佛，素虚，你去把禅房中的朱色丹盒取来。”
前任方丈精通医道，留下了数颗灵丹，以备不时之需。
上一次施丹还是宫中太妃亲自来求，丹药珍贵，若不是看在唐婉与年轻时的陆夫人长得有三分像，他其实也不太舍得的。
唐夫人听他肯用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没过多久，素虚取来丹盒，元空背对陆夫人，拿出了一颗。
盒中还有六颗，小指头大的蜡封灵丹散发着草药的清香，一闻便知不是凡品。元空用指甲划开蜡封，犹豫了一下，又取来小刀切了半颗，递给唐夫人，道：“温水送服。”
下人刚把温水呈上，急促脚步声传来，一只保养良好，戴着各色宝石戒指的纤纤玉手强硬地夺过了唐夫人手中的丹药，扔回了丹盒里，冷声道：“还以为快要断气了，原来只是流了点血，咬牙忍一忍便是了，何必小题大作。”
见唐夫人满脸惊怒，陆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也配与太妃相提并论服用此丹？就不怕折寿吗？”
唐婉肩上血流不止，唐夫人被当众羞辱，念着女儿的伤，还是强忍泪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恳请姐姐赐药，此事一了，唐家从此定居山阴，有生之年再不踏足临安半步！”
一直怒目注视陆夫人的唐婉见到母亲跪下，终是忍不住，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五官秀美绝伦，脸色虽憔悴，哭起来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陆夫人取出小刀，又把那半颗丹药剖开一半，唐夫人双手平摊，恭敬地举到她面前。她冷哼一声，手一松，只剩四分之一的丹药掉落到唐夫人手中。
唐婉不忍地侧过脸去。她的母亲拿过桌上的温水，想要给她服下，她紧闭双唇，不肯张嘴。
唐夫人泪眼朦胧，道：“婉婉，听话！快张嘴。”
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淌了下来，门外忽然有人道：“且慢。”
这声音甚是熟悉，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身白衣的仪王妃匆匆走了进来。高大俊秀的年轻男子紧随其后，仪王妃道：“我听闻婉婉染疾，特地带了些丹药来，看看能不能用上。”
她挥了挥手，下人便呈上了一盘绣盒，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一颗蜡丸。
王妃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亲自给唐夫人擦了擦眼泪，柔声道：“莫哭，我保证把婉婉治好。”
床上的唐婉怔怔地看着眉头紧蹙的俊美男子，她不愿这么狼狈的模样被人瞧了去，强忍痛意翻了个身。
“啾啾”一只小鸡崽从男子怀中探出头来，它轻盈地蹦上了床铺，熟练地钻回唐婉怀中。
仪王妃扫了一眼陆夫人，淡淡道：“施针多有不便，士程你随夫人与元空大师，先出去吧。”
赵士程道：“二位，请。”他把闲杂人等都带走了，仪王妃命侍女把几十个丹盒都打开，她取出药刀，划开每颗蜡丸，一边闻一边思索。
自从小鸡崽回到唐婉身边之后，她的肩膀便不再流血了，虽然还是痛，但看着已经没那么吓人。
唐夫人哽咽道：“王妃大恩大德，草民与小女不知如何能报。”
赵士程与仪王妃长得很像，一脉相传的温柔和清贵，王妃道：“医者父母心，举手之劳，夫人言之过重了。”
她一边回话，手中动作却不停，她从各颗丹药上都取了不同的分量，药盘上积了一小堆，仪王妃命人取来温水，道：“来服下吧。”
下人道：“王妃，剩下的丹药如何处置？”
她漫不经心地吩咐：“先包起来。”
唐婉服下之后，脸色明显好转，白玉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丝丝血色，唐夫人松了一口气，只见仪王妃柔柔一笑，道：“婉婉真是个好孩子。”
房外，元空皱眉道：“你说务观躲在山上？”
窗外太阳已下山，只剩淡淡余晖还照在禅院里，赵士程心神不定地看着唐婉紧闭的房门，忽然听到陆游的名字，不由一怔。
陆夫人长叹一声，道：“不知为何，他铁了心要往战场赶，年轻人冲动，就爱意气用事，只怕将来追悔莫及。”
元空点了点头，道：“贫僧这就命寺中僧侣助你一臂之力。”
他传令下去，正在做晚课的僧人不明所以，听令茫然地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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