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远辞睁眼，房内天色昏沉，这具身体虽然保养得宜，终究是到了年纪，醒来时脑海中一片晕眩，歇了半晌才好。
他坐了起来，走到书案旁，取出印章与印泥，在那正式册封兴王次子朱厚熜为藩王的奏折上，重重地改了个章。
封为藩王，朱厚熜就可以动身来京了。这奏折一呈，意味着皇帝人选就定下来了。
曲远辞把奏折揣进怀里，洗漱一番，在家仆的引领下用完早膳。杨慎起得比他还早，已经在门外的马车旁候着了，见他出来，恭敬地行了礼，搀扶着上了马车。
大明第一才子，外表俊朗，气质却有几分沉郁，看着不如张九龄英气逼人，也不如赵士程儒雅亲和。重新变成细毛的小猫趴在曲远辞耳上，酸酸地说道：“别看了，他又没我好看。”
有时候曲远辞也想不明白，明明宿主的容貌跟他本人相差甚远，为何灵均还能吃起莫名其妙的飞醋。
杨慎迟疑着问道：“父亲，儿臣昨夜好像听见了有人来访。”
武宗驾崩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曲远辞不打算告诉他，便淡淡回道：“这几日让家丁多加小心便是。”
这是避而不谈的态度，杨慎识相地没有再问。
自从武宗染疾后，正儿八经的早朝便再也没有了，他们二人乘马车赶往翰林院。
为免露馅，曲远辞认真地读取了一遍原主的记忆。
杨廷和官至首辅，每日要处理的公文堆积如山，幸好内阁里的其他大学士也会帮忙，他只需要负责审阅最重要的那些即可。
如今头等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挑选下一任皇帝。
离翰林院还有两个路口，马蹄渐歇，惊扰了陷入沉思的曲远辞，他皱眉抬头，只见杨慎略带惊慌地说道：“父亲，用修先告退了。”
他话音刚落，便弓着身子下了马车。马夫习以为常，等他下车后便重新催动马匹。曲远辞撩起一角轿帘，只见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原地，深深一鞠躬，目送马车离开。
这是为了避嫌？堂堂大明第一才子，为何行事如此局促？原主记忆中似乎也找不到原因，曲远辞攥紧了袖子里的奏折，决定先不想了。
马车最后停在了紫禁城东侧，曲远辞下了车，按照原主记忆中的路线，自行走到了文渊阁。
他到得早，文渊阁空荡荡的，只有寥寥两个侍卫守在门外。
曲远辞心道，这里好歹是紫禁城的权力中心，怎么看起来这么寒酸？
屋子里寒意渗人，北风从窗缝里阵阵透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这还怎么办公？曲远辞唤来宫人，问道：“为何不燃炉火？”
那侍卫薄薄的眼帘一掀，面无表情地回道：“方才指挥佥事来借走了阁中煤炭。”
锦衣卫管文渊阁要炭？这是在故意使绊子了吧，两方势力已经如此水火不容了么？观那侍卫的态度，恐怕也是锦衣卫的人，场面一时僵住。
就在此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曲远辞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须发全白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麻袋，快步走近。
此人的面容非常熟悉，他在原主的记忆中占据了极重的地位，正是杨廷和的同僚，内阁大学士梁储。
梁储朝那侍卫一招手，说道：“刘章，我把炭带来了，你快把炉火升起来吧。”
侍卫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麻袋，应道：“是。”
等他离去，梁储才拍了拍曲远辞的肩膀，说道：“介夫啊介夫，刘章也不过是奉命办事，你又何苦难为他呢？”
他自顾自地往里走，又道：“锦衣卫看不惯我们这群老头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看开点吧。若不是刘章提醒，我等今日都要挨冻喽。”
杨廷和历经三朝，在内阁中资历很高，却还不及梁储。不过梁储无心权争，他为人豁达，从不计较官场得失，好友甚多，连锦衣卫中也有他的朋友。
在其余人都质疑杨廷和不堪重任时，若不是得到他的鼎力相助，首辅之位花落谁家便说不准了。
炭火燃起，冷冰冰的文渊阁终于暖起来了，曲远辞等梁储安顿好，迟疑地捏着袖中的奏折。
兹事体重，虽然按照朱元璋的祖训，立朱厚熜为帝顺理成章。但是目前还是要先得到内阁的支持，才能说服群臣，梁储会有异议吗？
小猫在这个世界里出奇的安静，灵均是第一等的打架好手，可是这里的人又不打架，说句话都要拐几个弯。眼看曲远辞要挨冻了，他正想催动法力把文渊阁烤暖一点，谁料来了个老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决了。
它蜷在曲远辞的耳上，完美地混入白发之中，光明正大地打起了瞌睡。
曲远辞还没下定决心，只听外头人声嘈杂，正是几个稍年轻的学士来了。他们的脸上还尚存朝气，朝着笑眯眯的梁储和冷冰冰的杨廷和行礼。
梁储端着一杯刘章泡来的热茶，打趣道：“放下东西便过来议事吧，还要首辅大人等你们，像不像话？”他虽说着斥责的话，语气却不怎么重。
几个学士中，费宏年纪最小，兼之年少成名，行事一向不拘礼，笑嘻嘻地回道：“等梁大人喝完手中的热茶，我们便好了。”
一旁的蒋冕和毛纪摇摇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费宏一边把昨日批好的公文呈给梁储，一边耸动鼻翼，说道：“不得了不得了，梁大人杯中的是不是贡品龙井？哪来的好玩意啊？”
明武宗好酒不好茶，每年得到的贡品茶叶胡乱地赐给群臣，几年前他们内阁也得过赏。
可惜近年来锦衣卫更得圣心，上等的绫罗绸缎、珠宝茶叶全都赐给了他们，费宏此人极为爱茶，常常表示惋惜。
梁储也不恼，摇头晃脑地说道：“你还管到我身上了？”
费宏还想说，蒋冕道：“子充你过来，看看这份诏书有没有问题。”
子充正是费宏的字。当年费宏还是庶吉士的时候，蒋冕便是他的上司，费宏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全赖蒋冕的提携，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费宏不敢忤逆，便依言走了过去。
一旁的毛纪已经整理好手中的公文，分门别类地呈给了曲远辞，说道：“首辅大人，除却这几份还要你过目，其余的都拟好了。”
曲远辞点了点头，只觉眼前的场景格外熟悉。
闹腾的费宏被一脸正气的蒋冕训话，毛纪兢兢业业认真办公，梁储端着热气腾腾的清茶笑眯眯地光明正大摸鱼，自己则坐在首席上，翻看着奏折。
曲远辞轻咳一声，不再犹豫，把袖中藏了许久的奏折放在了桌案上，扬声道：“诸位，请来看看这一本。”
照理来说，寻常奏折首辅一人便能拿主意，需要整个内阁共同商议的大事已经很少见了。
如今圣上病重，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听得此言，所有大学士面色都变了，连费宏也不自觉地敛去笑意。
梁储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率先走了过来，他打开奏折，轻声地念了一遍。
梁储是广府人，官话几十年来都还带着一点口音，他们平日里总爱打趣梁储，可是现在，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读着，所有人的脸色只见凝重，不见半分轻松。
奏折不长，片刻便念完了，文渊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曲远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的神情，梁储的笑意彻底消失，眼睛掠过老谋深算的精光。费宏愣住，嘴巴略张，蒋冕和毛纪面色不虞，目光沉沉地落在奏折上。
片刻，梁储把奏折放回桌案上，说道：“首辅大人可知此举何意？”
曲远辞点了点头，这奏折杨廷和已经写好很久了，其实武宗命不久矣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这下是彻底挑明罢了。
之前政务繁忙，杨廷和辞去了帝师之职，费宏成了他的接班人。子充为人赤诚，颇有梁储之风，他跟圣上的关系也很好，武宗落水后长居豹房，费宏还常常关心他的身体近况。
他不敢置信地拿起奏折，又读了一遍，才颤着嘴唇抬头问：“首辅大人，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么？”
他这一问，众人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奏折都呈了，曲远辞也不打算隐瞒，他点了点头道：“昨日豹房来信，圣上已经驾崩了。”
虽然众人方才都已有几分猜测，如今听他直白地说了出来，知道再无侥幸，脸色均很难看。
明武宗无子，他的驾崩意味着接下来的朝政极有可能掀起狂风骤雨。张太后、内廷司礼监、锦衣卫……全都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们作为朝臣的代表，在这一段没有皇帝的时间内，肩负着维护家国安定的重任。
梁储总归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此处境也稳得住，问道：“介夫能保证消息属实？”
这个问题曲远辞也有想过，他如实地描述了昨日房中的见闻，又说道：“太后昨日还遣人来打听圣上的龙体，锦衣卫指挥使目前还在军中，豹房归内廷管，内廷跟锦衣卫积怨又甚深，依我看来，倒有七成可信。”
七成……虽已过半，却还远远谈不上确定，余人都有顾虑，梁储道：“介夫可知，这奏折一递上去，便再无回头路了。若是圣上病愈，我等跟那兴王次子都难逃一死。”
曲远辞苦笑，何止他们几个，怕是整个家族，之后都要完蛋了。当时杨廷和担心的不就是这个么？
蒋冕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等还是先查明真相，再行决定。”
武宗驾崩在豹房，豹房戒备远不及紫禁城森严，况且过不了几日锦衣卫指挥使便从军中回来了，他定会赶往豹房觐见武宗。此事瞒不了多久了，曲远辞语气平平地把这些话陈述出来。
杨廷和作为首辅，眼光较之常人自是更长远一等的，听他一解释，其余人也明白了。
毕竟兴王次子如今连藩王都不是，封地还在湖广安陆州，朝中群臣群龙无首，定会大乱。内阁既然已经预见了这样的危机，于情于理，都该尽早准备。wap.xs74w.com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毛纪忽然开口，说道：“确定是兴王次子么？”
兴王两年前已薨，他的次子如今年仅十五，背景薄弱，看起来是最好控制的人选。
几个大学士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尽管曲远辞心里一清二楚，那不过是“看起来”罢了。
这些道理混成人精的内阁学士岂能想不明白，梁储道：“既是如此，大明国运，托付给诸位了。”
蒋冕、毛纪、费宏深深一鞠躬，齐声道：“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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