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所谓的权倾朝野是这样的感觉，曲远辞一拜，道：“叔厚年高，此去安陆州数千里，舟车劳顿月余，本不该派你去。”
他话一顿，却见梁储目光柔和，略带笑意地等着他的下文，曲远辞知道自己猜对了，续道：“然形势危急，除却叔厚，我实在不知能交托何人了。”
梁储回了一礼，说道：“为人臣子，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首辅放心坐守京城，等老夫带兴王世子回来。”
曲远辞点了点头，道：“世子和慎儿，都拜托叔厚了。”
这是一个让杨慎跟未来的皇帝亲近的好机会，决不能像历史上那样，拱手让给了严嵩。
有梁储的照拂，路上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曲远辞道：“明早我便安排车马送你出城。”
梁储把桌上刚写好的奏折呈了上来，曲远辞不解其意，他逐字读过，才发现这是一则称病休假的奏疏。
梁储道：“直到我回京城，梁宅闭门谢客。”
他们话音刚落，一直埋头苦干的蒋冕走了过来，把墨迹未干的诏书呈给二人，说道：“叔厚介夫，你们过目一下。”
蒋冕翰林出身，他经手过的诏书十几年来从未出过问题，这册封朱厚熜为兴王世子的自然也不例外，曲远辞在两人的注视下盖上了内阁朱印。
盘算了一下章程，蒋冕道：“这样一来，还差内廷的印。”
自从八虎之首倒台后，原本掌管内廷的内厂也不复存在，武宗搬去了豹房，对公务愈发的不上心。
内阁呈上去的奏折，最后大多被扔到了内廷司礼监处，管事的正是魏彬。hTTps://WWw.xs74w.com
明朝皇帝最爱分散权力，让臣子们相互制衡，内廷和内阁分庭抗礼，锦衣卫监督着这两方势力，避免内外勾连，架空皇权。
方才梁储与曲远辞低声交谈，认真伏案工作的蒋冕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愁容满面地说道：“难不成还要再去一趟豹房？哪怕是费子充，去得太勤也易招人疑心。”
曲远辞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梁储一言不发，蒋冕满腹疑惑，问道：“首辅大人是何意？”
想起昨日那黄绸血书，曲远辞道：“等子充回来你便知道了。”
正经事交待完，多余的话他也不说了，蒋冕好奇得抓心挠肝，但首辅态度强硬，他也不敢多问，只得伸长脖子等费宏回来。
曲远辞翻了翻杨廷和桌上的奏折，发现数量虽多，基本上已经批好了，最近朝中也无大事，总的来说不算太繁忙。
这些奏折事关天下百姓，他可不敢随便涂画。
忙活一早上，如今才能歇一歇，灵均已经许久没有出声了，这只小猫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之前还以为是灵力流失的缘故，可眼看现在他灵力也恢复了不少，睡得却越来越多，曲远辞便不由得对小猫提供的理由产生怀疑。
不过这次的经历与上次大不相同，刀光剑影都藏在暗处，曲远辞应付起来都觉吃力，更别说小猫了。
给猫咪找好了偷懒的理由，曲远辞自己也借着翻看奏折摸鱼了一会。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梁储，发现这位大学士仗着资历最老，摸起鱼来那叫一个光明正大。
他嫌坐着腰痛，在文渊阁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踱到门外，跟外头的两个侍卫聊上半晌，直说到冷颤连连，才被刘章客气地请了回来。
“阿嚏”听得梁储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蒋冕迟疑地给他端了杯热茶，说道：“这么冷的天，叔厚便别出去了。”
梁储捧着茶盏，笑意高深，道：“老夫无事，敬之不必担忧。”
这老狐狸，该不会已经在为称病休假演上了吧？把阁内动静尽收眼底的曲远辞暗忖。过了片刻，门被敲响了，蒋冕过去一拉开，发现阁外无人，地上一袋满当当的上等木炭。
梁储看了一眼，笑道：“刘章这人，其实最是仗义。碍于锦衣卫，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你们以后也别难为他了。”
两人默然不语，阁内暖意更浓。
用过午膳不久，费宏终于回来了。他回得匆忙，大氅上的细雪还没消融，在文渊阁中呆了片刻，才化成点点水珠。
素来性情跳脱的费子充脸色凝重，他把门闩拉上，又叫数人聚在一块，才从怀中摸出一个被黄绸包好的物事。
连梁储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随着黄绸剥开，蒋冕惊呼道：“是内廷的朱印？”
费宏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方才魏彬给的。”
这样一来，武宗驾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曲远辞把诏书拿过来，提起印章用力地盖上去。
朱色的花纹清晰地印在了诏书上，在内阁和司礼监的授意下，从天而降的皇位掉在了朱厚熜的头上。
四人同时松开了屏住的呼吸，见费宏脸色迟疑，曲远辞单刀直入，问道：“说吧子充，司礼监提了什么要求？”
梁储嗤笑一声，道：“让老夫来猜猜，不是江彬便是太后吧？
费宏忙道：“叔厚慎言！此事与太后无关，魏彬说……趁着新朝未立，我等该先清理了前朝遗害。”
他的话说得隐晦，必不是目中无人的大太监原话。除江彬本就在计划中，曲远辞道：“倒也无妨。”
梁储不置可否，把内廷章包好，收到自己的柜子里。
这是不打算还回去吗？众人都不解，只听梁储道：“老夫跟魏彬也有几分交情，他若是来寻你，你便支他来梁府。”
然后梁府便会以梁大学士身染重疾为由把他拒之门外，曲远辞心道，黑啊，当真是黑。
这样一来，此后一个月，内廷的人都无法拿着朱印兴风作浪了，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便更少了，可以专心对付锦衣卫。
梁大学士可真不好惹，曲远辞暗暗咋舌，就算人不在京城，还能提前把司礼监治得服服帖帖。
封世子的诏书准备好了，那么问题来了，严嵩到底是从何得知武宗驾崩的事情？曲远辞皱眉道：“诸位，你们可有听过严翰林与豹房中的人交好？”
翰林院那么大，每年科举挑选的庶吉士不知凡几，如今的严嵩羽翼未丰，众人也只依稀认得他的长相，谁会去特地打听这样一个小人物的事迹。
尽管后世看来，这个大奸臣可比眼下内阁所有大学士加起来还要出名。
几人纷纷摇头，连梁储也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道：“子充，豹房如今是什么情况？”
费宏还在回忆严翰林长什么样，听梁储发问，赶紧回道：“司礼监的人没让我进去，魏彬亲自把朱印给了我，便催我走了，东厂的人把守在豹房的每个出入口，外人一概不能进去。”
按照费宏的说法，在东厂的看管下，消息应该走漏不了，曲远辞心下疑云未散，只听脑海中“喵~”的一声，小猫都睡醒了。
它趴在曲远辞耳朵上，看着围起来的几个大学士，只觉无趣。
毛纪道：“难道是太医？”
武宗落水后一直是宫中太医定时诊治，如今人已驾崩，自是不会继续传召太医。
梁储摇摇头，说道：“不对。能去豹房的太医全是司礼监的人，魏彬不会让信不过的人进去的。”
费宏也附和：“我刚刚也看见了徐太医，他一路畅通无阻，看着与东厂的人甚是熟悉。”
蒋冕道：“那可真是奇了个怪了，严翰林是从何处猜到的？”
耐着性子听了一会的灵均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曲远辞脑海中嘟囔道：“这有何难？”
曲远辞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耳上的小白毛，灵均痒得连连打滚，不敢再卖关子了，老老实实地交代：“天子命势与天上星宿相连，若是驾崩星象必然有变。”
这便说得过去了，历史上的严嵩凭借一手绝妙的青词得了一心求仙问道的嘉靖帝青睐，而青词正是用来与天上仙人通话的。
这样的人会观星象，也理所当然。
只是其他大学士会信吗？
曲远辞拿捏不准，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开口，便听梁储缓缓说道：“老夫曾有耳闻，圣人的生死与星宿的明灭有关联，若那严翰林于此道有所钻研，知道了也不稀奇。
余下数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
明日便要启程的梁储早早就打道回府，他摸鱼摸得人尽皆知，守在门外的刘章见他出来，见惯不怪地点了点头告别。
梁储笑眯眯的，披着大氅走进紫禁城的大雪里。
曲远辞竭力回忆了一下原主办公的风格，把几封紧急的奏折批好，便也不想久留。
回到孝顺胡同，杨慎还没下值，家丁把他扶下马车，又取来热毛巾以供洗漱。
发妻去世后，杨廷和没有续弦，他全副身心都扑在了政务上，府中女眷甚少。
曲远辞乐见其成，冬日的北方天黑得早，书房里亮起暖黄的灯光，窝了一天的灵均早就憋不住了，化出原形四仰八叉地躺在桌上。
烛下观小猫，一身雪白的皮毛被染成了橘色，一整天的疲倦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把猫咪抱进怀里，感受着温暖又柔软的触感，恍惚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温馨。
把怀里的云朵拥得更紧，曲远辞找到了借口，今天实在太累了。
灵均很配合地没有化出人形，等到曲远辞主动松开，才趴回他的膝盖上。曲远辞摸出怀里的食谱，翻到这一页，只见题词下多了一幅插画。
几个陈旧的提线木偶笑容诡异，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光是看着便让人心生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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